033

    清早去画院时,柳善德不放心,提议要女儿和自己同行,柳月明说她熟悉路,况且今日起就要留宿画院,要带着被褥和生活用品,还是坚持自己去。

    柳善德纵然不舍得,可也知道女儿早晚要独自面对画院的一切,他今日有早课,也不敢多耽搁,嘱咐两句后独自出发了。

    柳月明看着翠云手中的包裹,身后还有方嬷嬷和勤叔拎着好几个箱笼,忍不住想笑,彭氏还真把她当成去画院享福的,带了这么多吃的用的。

    “你们都不用跟着,我一个人去就行。”她知道其实有很多东西在画院根本用不到,所以只拿了一个装着贴身衣物的包袱,让她们都回去。

    翠云哪里肯,她还是第一次和小姐分开,小姐不在,她都不知道做什么好。

    柳月明只有翠云一个贴身丫头,早就替她安排好了去处。她不在府里的时候,翠云就去清雅居和方嬷嬷一起伺候彭氏,空闲时回去看看藏绿阁,打扫打扫。

    他们柳府不比那些高门大户,丫鬟婆子一大堆。彭氏身边伺候的,也只有方嬷嬷和红梅两人。眼看着春节要到了,过完春节就开春了,她不在家里的时候,翠云可以和红梅一起做些针线活。

    说实话,柳月明也不舍得离开彭氏,离开翠云,可人总要长大,总要离开家独自面对社会。她已经比这个时代的很多女子幸运,更要抓住这个机会。

    “翠云,我不在家的时候,要麻烦你和方嬷嬷帮我照顾母亲。”

    彭氏今早说身体不舒服没来送她,其实柳月明心里清楚,相见不如不见,她是舍不得,心里难过。

    翠云和方嬷嬷纷纷点头,“姑娘放心,奴婢们一定尽心尽力。”

    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柳月明提起包袱,迈出大门,走到巷子口,朝身后两人挥挥手,沿着御街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沈涤曾带她走过一次,她记得。只不过这一次没人给她买油饼,她也没有多停留,很快就到了和宁门。

    和宁门的守卫早收到通知,柳善德进去前又特意塞了几两银子,他们看见柳月明就直接让人进去了。

    进门前,柳月明深吸一口气。

    和宁门巍峨高大,富丽堂皇,门内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算起来她已经入宫两次,这一次才是真正入宫。

    踏进这扇门,就失去了自由身。刚穿越过来的那几日,她以为只要找到沈涤就可以回去。如今却要入画院,进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她也曾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想要的都会有。”

    柳月明轻笑,但行好事?

    她想起张勾当官的话,想起柳善德的不易,想起沈涤因为自己入画院……在这深宫画院,能好好活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要她如何但行好事。

    柳月明从来不是救世主,也不会任由旁人欺负。她想我既然入了这画院,就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这颗人头,别等她还没搜集到资料,人就没了,再也回不去了。她托身到柳家,更不能行误踏错,断送柳家前途。

    她鼓起勇气,抬脚走进和宁门。画院离和宁门不远,拐个弯就到了。她先去值房收拾床铺,领取生活用品,等安顿好后再去找沈涤。

    这时候太阳才刚升起来,照在万松山上的积雪上,泛着金光。柳月明沿着长廊往里面走,来到画师们的办公区域。沈涤是刚来的,办公室在最后面。

    她慢慢往后找,经过张勾当官、柳善德和崔岩,还有几个她没听过的画师们的办公室,来到最后一间。

    门上挂着胡桃夹木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沈涤”两字。柳月明觉得就很好奇,沈涤这两个字,繁体字和简体字一样,她还在想为什么,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拎着洒扫工具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才十一二岁,看门外突然站着一个女官,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行礼作揖。

    柳月明笑着问他,“沈艺学可在?”

    小黄门这才收回慌张神色,说沈艺学刚进宫就被叫到福宁殿了。

    她是沈涤的徒弟,入画院虽然还要做些杂事,但主要是受沈涤差遣。沈涤不在,她没有收到其他命令,无事可做,只好留在办公室等他。

    沈涤的办公室很简单,屋内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靠墙立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几本画谱,书架前是一个还未启用的画案,画案上有些笔墨纸砚,案后是一个圈足椅,再无其他。

    看样子是刚布置好的,沈涤还没来过,刚才那个小黄门应该是来做最后的清洁。现在整个屋子一尘不染,冬日的阳光透过八角棱窗照进来,洒下一地金辉。

    柳月明走过去看书架上的几本画谱,都是教人如何画画的,想来是标配,就和他们开学前发的课本一样,人手一份。

    沈涤推开门看见眼前这样一幅画面。

    柳月明站在书架前,一幅女官装扮,手里捧着一本画册,听见开门声,她回过头,眉眼如波,静若山峦。她靠着画案,像平日里写字读书时一样安静。

    看见他来了,柳月明眼里闪过一丝欢喜,但很快又沉下去,将画册放回去,规规矩矩站好,“老师,您回来了。”

    她在人前一贯规矩。

    沈涤嗯了一声,他今日刚走到和宁门就遇见了在福宁殿伺候的宫人,说官家让他们在这里候着沈艺学,所为何事却不说。

    大清早让人候在和宁门内,说明官家至迟是昨天夜晚就已经做了决定。

    一路上他都在想官家此刻让他去福宁殿是为何,越想越莫名紧张,像被人扼住喉咙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吸。

    到了福宁殿看见太子也在,给官家请过安,拜见太子后才知道,太子向官家提议,让他去新益堂讲课。

    新益堂是东宫讲堂,主要给太子讲课,其他皇子也可以去旁听。太子还替他求了个侍讲的官职,正七品。

    沈涤很想拒绝,因为进入东宫就意味着他加入了太子的阵营,加入太子阵营,其实也就是重新回到杨思忠门下。杨思忠虽在民间素有贤名,实际上在他的暗箱操作下,朝堂早已是污浊不堪,沆瀣一气。

    沈涤不想与之为伍。

    太子和祁王,二者选一,是当今朝堂所有官员都必须面对的选择。他本无意过早站队,可在官家和太子面前,他也只能千恩万谢领受这旨意。

    沈涤看着柳月明,嘴角泛起轻快的笑。画院升阶考试还有三个多月,他必须要有在这三个月里让她学会基础的作画技能。

    她有天赋,这应该不难。

    只要她顺利通过考试,成为画学生,就能在画院有立足之地。若她继续勤奋好学,在这条路上逐渐走上正轨,就不再是旁人口中他沈涤的附属品,也不再因她是柳善德的女儿所以才能入画院。

    “书房有一本前朝的画谱,《宣和画谱》,你去找来,以后每日研读。”

    柳月明想问沈涤今日有什么安排,没有安排的话,她还要去画室和其他地方打杂,没想到他让她去找画谱,还让她学习。

    她担心画院其他人说闲话,有些不敢应下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一双眼睛看看沈涤,又看看地面。

    沈涤知道她的顾虑,所以方才在福宁殿已经替她求了个特例。他在画院任职,又在东宫讲课,事务繁杂,需要一个助手。

    太子立刻说东宫有好几位舍人,都可以做他的助手。

    沈涤摇头,语气谦逊又不容拒绝。

    “微臣脾性怪异,常人怕是难以相处,万不敢轻易劳累。微臣在画院有个学生,就是和微臣一同做《百官图》的,她跟着微臣已经有些时日,熟悉微臣的习惯和秉性,又勤奋刻苦,微臣想请她担任此职。”

    宣武帝每天见那么多人,听那么多事,虽然记得有个女学生自荐去画院打杂的事,但已经不记得是哪一位了。

    他本就有意让沈涤入朝为官,只是苦于没有合理的原因堵住吏部、礼部和谏院那帮老贼的嘴。正好太子主动好学,给他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只要沈涤心甘情愿去东宫,他当然不会去管什么学生助手。当即答应,还特意嘱咐太子,要用心和沈艺学学习治国理政之法。

    赵炯在听见沈涤说完之后,脑海中立刻浮现柳月明那张脸。他对这两个人更是充满了好奇。他暗哼一声,柳月明,这可是你师父亲自将你送入虎口,不是本太子要和你过意不去。

    他已经想好了等柳月明第一次到东宫的时候,东宫众人应该如何迎接。

    “以后你只跟着为师就好,不用管其他。”沈涤走过去,收拾画案,“快去取画谱来,为师今日教你提笔认色。”

    柳月明忙不迭跑出去,朝书房方向去。

    她感觉沈涤今日怪怪的,心里莫名有些害怕,还有一些担忧,她觉得福宁殿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路小跑终于到书房,站在门口,柳月明突然想起来,她还没问沈涤的乔迁宴有没有邀请顾怀宁和他姐姐。

    管理书房的中贵人看见柳月明,阴阳怪气地问,“这位女官来书房做什么?”

    他其实见过柳月明,就算没见过,这两日也听了很多关于眼前这个人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她是靠着柳待诏进来的,也有人说她是靠着沈涤进来的,甚至还有人说她是靠着杨相的关系进来的。因为谁都知道,柳待诏和沈艺学是杨相的同乡和门生。

    柳月明一心想着沈涤,根本没察觉到他的阴阳怪气,“我想找一本前朝的画谱,《宣和图谱》。”

    《宣和图谱》是书房借阅最多的书籍,因里面记载的都是最基础的画艺,所以来借阅的都是画学生。中贵人满眼鄙夷,凭你,一个打杂的,也想做画学生!

    真是蚂蚁妄想搬倒参天松,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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