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也，东窗未白凝霜月。

    子时刚至，杨宅主院堂厅的门窗洞开，却未见寒冷，是个无风的秋夜。

    杨灵曜着一身朱红色广袖合欢襦，鸾凤绕身飞舞，精致盘起的随云髻上点着蓝金玛瑙挂佩，此时正面朝里躺卧在贵妃榻上，锦袍随意铺散在裘皮褥垫上，裙角有些慵懒地垂落榻沿。

    榻上之人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门口，女子纤细柔软的手臂顺着婀娜的身段轻轻搭在腰胯之上，沉没在她红色宽衣的皱襞里，阖着眼轻飘飘道了句：“小叔叔，既然来了，怎不知会一声？”

    正院里响起一阵声音柔和的低笑，拄着拐的男人有些吃力地从繁花锦树之后缓缓踱步而出，声音一贯的温柔悦耳，“灵曜总是那么机灵聪慧。”

    卧榻之人手指一下一下轻点着，丹唇轻启，“也未见得，阿曜不是一直被小叔叔蒙在鼓里呢嘛。”

    一阵风乍起，穿堂而过，杨源少裹了裹外袍，十分应景地轻咳了几下，左手抚上胸口，声音也虚弱了几分，“灵曜怎得生分起来？你也知道的，我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废人。”

    杨灵曜抬手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几缕碎发，“行动不便吗？小叔叔可是做了不少事啊……”

    杨源少单薄的身形明显一顿，面上泛起一丝诧异的神色，但贵妃榻上的曼妙女子却并未转身看他，只自顾自地开门见山：“当年小叔叔从学院刚一回家，百姓们就开始找上门来闹事了，我和阿月刚刚满月，小叔叔便想置我们于死地吗？”

    杨灵曜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院中的杨源少却是猝然抬眼，颤颤巍巍支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堂厅，“我当年年仅二八，如今又只是一介瘸了腿的废人，有何本事做这么大的局？”话音一顿，男人长叹一口气，“是不是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挑拨？你自幼时起，我待你如何？你能坐上家主之位，我又是如何鼎力支持的？这些，可也都是假的？”

    “哈哈”女子发出悠扬的笑声，语气却染上几分阴冷，“阿曜能坐上家主之位，确实，多亏了小叔叔呢……如果不是你除掉了父亲，阿曜现在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吧？”说着，女子的手攥紧了衣角，口吻尖刻，“当年父亲的马车真的是意外坠崖吗？小叔叔的腿，恐怕也没有这般不利落吧？”

    男人拄着拐停在了廊檐的台阶前，叔侄二人隔着大敞的堂厅，皆是沉默无言，只余风起，吹动窗扉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半晌，杨源少低头笑了，笑声越来越肆意，竟是连肩膀都跟着耸动起来，他轻轻抬起手中的拐杖，脚步轻盈，如若无常地抬脚迈上了台阶，“还真是……逃不过灵曜的眼睛啊。”轻微一顿，男人的目光飘散，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你和你母亲，一样的聪慧。”

    杨灵曜仍旧没有回头，却是侧耳倾听着身后的动静，“阿曜在杨家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可唯独，对小叔叔从不设防，更是从没想过要害你。”女子的话音带着苦涩，“可小叔叔，你竟是，要杀我。”

    “我不杀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对我亮出獠牙的。”男人轻轻扭转拐杖的中段，长长的竹木分成两截，赫然是一柄锋利的刺刀，“灵曜，我真的不愿如此，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男人说着，从胸中释出一口闷闷的叹息，“我时至如今，仍是时常，念起嫂嫂……”

    杨源少的刀作势便要举起，却是从一旁堂厅外的廊柱后头，飞快地闪过一个青色的身影，一个猛扑朝他袭来。一时间，堂前举刀的男人和榻上侧卧的女子都来不及反应，杨源少已经被扑倒在地，来人则是气势汹汹地跨坐在他身上，恶狠狠地斥道：“你也配提我娘！”

    杨源少的刀甩到了身侧，他被压在地上，扭动着腰胯伸手就要去捡，却是在看清突袭之人后，眸光闪动，动作也僵在了原地，“你，你是……灵曜？”男人猛地转头又看向堂厅正中的贵妃榻，此时女子已经翻身坐正，穿着打扮都与灵曜往常的鲜妍瑰丽并无二致，可那张脸，分明是……那个对门的苏少爷？

    而跨坐在杨源少身上之人却是强硬地用手一把扭过男人的脸，迫使他直视着自己。杨源少定睛一看，身上的杨灵曜换做男子的装扮，穿着青色锦袍，头发也用发冠整齐束起，杏目圆瞪，眼角泛着红润的水色，正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

    “灵曜……”男人喉头上下滚动，声音塞在口中。

    杨灵曜却是出言打断了他，“为什么啊？为什么是你啊……你为什么要害我和阿月？为什么要害我娘？为什么要害我爹？”扮作男装的女子越说越激动，竟是双手握拳紧紧攥着杨源少的衣襟，将外衫都抓得起皱。

    “我……我……我真的从没想过要害你母亲，我只是、我只是……”一直戴着面具演戏的人总有一天会卸不下伪装，男人的眼神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鲜有的染上几分慌乱，“后来我也从没想过要害你，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啪——！”杨灵曜一巴掌重重地甩在男人脸上，一侧的嘴角轻轻颤着，“你没有办法？我本来是不信的，若不是听你亲口说出，我怎么能相信这么多年在我身边照顾我、帮扶我，成为我唯一依靠的小叔叔，居然是处心积虑，只想坐这个狗屁的家主之位？！”

    杨源少的脸颊泛起了红痕，他抬眼迎上杨灵曜愤怒的目光，下颌绷着左右紧咬，“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如果不是双生子，出生的时候就什么都有了！你父亲是一家之主，母族又权势滔天，父慈母爱，享尽了宠溺，即使触了天道也有人护着。而我呢？我母亲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妾，我那一众兄长们瞧不上我，就连父亲都没正眼看过我，我能怎么办？杨家这复杂的权势争斗，我要好好活下来都不容易！”

    男人梗着脖子，仰起头，近乎是在嘶吼，脖颈上的青筋血管都突起可见，“我、我他妈只能在这装大尾巴狼！装瘸子！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杀了三哥他们吗？你以为没有我暗中协助，你能不留任何痕迹地除掉那几个疑神疑鬼的老家伙？！”

    男人喊破了嗓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又突然失了焦，“可我、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害你母亲……自从嫂嫂来到杨家，她就成了唯一正眼看我的人，给我炖汤煲饭，等我放学归家，叮嘱我小孩子不要到处乱跑……嫂嫂、嫂嫂是唯一懂我、尊重我的人，我、我、我没想害她啊……”

    男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三十多岁却像是个撒泼的小儿，“明明是你们害死了嫂嫂！如果你们没有来到这个世上，她也不用替你们姐妹俩去死，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嫂嫂！是你们……唔！”

    男人的哭喊突然化作一声痛苦的□□，却见跨坐在他身上的杨灵曜已经起身，捡起了摔在一旁的刺刀，一把就插入了男人的右腿，口吻尖刻声音冷冽，“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娘？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哼，你不是装瘸子吗？我帮帮你，以后都不用装了，今日就废了你这条腿！”杨灵曜持刀的力度又重了几分，男人的小腿鲜血直涌，忍不住发出哀嚎。

    “你疯了？”杨源少试图伸手袭向杨灵曜的脖子，却被赶过来的苏叶一把打开。

    杨灵曜手中的刀用力地在伤口中转动了几下，眸子凌厉地挑起，嘴角也似带着几分艳丽的笑，恶狠狠说道：“我疯了？哈哈哈哈哈，这杨家哪儿有不疯的！”

    杨源少痛苦地皱起了鼻子，额头疼出虚汗，抬了抬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杀了她们！”

    苏叶原本的计划并没有这么一出叔侄间的大戏，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杨灵曜打乱了节奏。她见状不妙，便一把拉过杨灵曜的手，“够了！他手下要来了！”两人随即闪到一边。

    果然，随着杨源少的命令，堂厅的正院里，从花丛树影深处慢慢涌现出众多黑衣身影，皆是手持长刀，目色凛厉，正谨慎地朝着屋内包围而来。

    苏叶看向身旁的杨灵曜，话语里带着几分愠怒，“不是叫你换做我的身份躲到苏宅去吗？你怎么不按计划行事？”

    杨灵曜却是抿着嘴，回望向挨着肩膀的这个和她差不多身量的女孩，满不在意道：“我们杨家的家事，怎么能让你一个外人来处理？再说了，你这身板，也不见得比我强到哪儿去……两个、两个总比一个强吧……”

    杨灵曜越说越小声，竟是不自觉撅起了嘴，苏叶看向这个总是装作嚣张跋扈、虚张声势的小姑娘，不住摇头苦笑，“眼下这么多人，你既然都做了家主，遇险出了差错，这么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杨灵曜却是握紧了苏叶的手，仰着头一脸娇俏，“明明是苏少爷主动来要英雄救美的，遇到危险总该有法子吧！”说着，杨灵曜轻轻皱起了眉，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起苏叶，“……总有法子的吧？你不要告诉我，你就凭着自己，打算赤手空拳干翻这么多刺客？”

    这么说着，杨灵曜又四下看了看包围得越来越近的一众刺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默默上前半步，挡在了苏叶身前。苏叶明显感到小姑娘紧紧牵着她的手心里冒出了汗，却听对方语气依旧强势，声音丝毫没有带着慌张，“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早就安排好了，能一声令下叫出一帮绝世高手，轻轻松松就解决这些人呢！”

    苏叶反握住杨灵曜的手，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咻——！”苏叶抬起另一只手，将手指抵在嘴边，发出一阵悠长又尖锐的口哨声。

    夜风渐强，杨灵曜搬来的这一片花树丛兰簌簌作响，哨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一众黑衣人闻声也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留意起四周，却是半晌没有动静，杨灵曜终于忍不住诧异，刚要开口，却只听花影深处，传来一阵低沉悦耳的声音，语速悠悠，带着游刃有余之态：

    “贫道来迟了，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