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是座灰蒙蒙的城，干燥的空气吸进鼻腔里，带着西北冬日特有的一股冷味，呼出的白雾飘转弥散，将头顶的天也染得白惨惨透不过气。

    “铛！铛！铛！”铜锣刺耳的声音划破沁着寒霜的清晨，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裹着风而来，从城门到中心城守府这一段主干道，是伊州城清早最热闹的地方。

    女子身着青色麻布衣，堕马髻利落地梳在一侧，一边敲着手中的锣，一边有节奏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了啊——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一箭一弓走天下，西北伊州一枝花！”

    女子话毕，拿着锣槌的手一扬，身后一个姿容俊秀、精健挺拔的男子便握着弓箭，颇为潇洒地登场，这便是女子口中的“西北一枝花”了。

    身边的百姓被这番阵仗吸引，此时周围已经七七八八围了一个圈，只见中间的女子勾了勾嘴角，放下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举到众人面前，“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兄妹二人打肃州前来伊州避难，没别的本事，只有些杂耍伎俩，不知哪位前来捧个场？”

    说着，女子将手里的苹果又举高了些，“只要二两银子，若是我哥哥一箭命中这颗苹果，我们便赢这银子。若是没有命中，我们便倒饶二两银子还给对方，如何？”

    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皮肤偏黑的高大男子抬手抚上身旁裹着头巾的妇人的腰，脸上透出几分潮红，随后迈着步子走到兄妹二人面前，一边打量着手持弓箭的哥哥，一边抄手接过了那颗苹果，“我来试试这小子有几分能耐！”

    青衣女子上下扫了此人几眼，西北冬日的清晨属实寒冷，这壮汉却是赤着半个膀子，露出黝黑粗壮的肌肉，瞧上去有几分来者不善。她咽了咽口水，面上却不露声色，一旁扎着高马尾的哥哥倒是一脸从容地将弓背到身后，走到女子身旁，将绕在颈间的毛绒风领解下，抬手系在了女子有些空落落的脖子上。

    “纪……”青衣女子刚想张口，无非就是想提醒他多加小心。

    面前的“哥哥”却是唇角上翘，泰然自若道：“无妨，只是小角色。”话音一转，又趁着帮人整理衣领的工夫，凑在女子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喃道：“小叶子，你还不相信你夫君吗？”

    苏叶面上一赧，本着秋后再算账的大局观，只面带微笑地瞪了纪浔一眼，又见一旁的壮汉平举着胳膊，将苹果托在身侧，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卖什么关子，难道是吹牛皮心虚了？”

    纪浔转身对壮汉道：“兄台如此英勇强壮，只是寻常杂耍恐怕入不了你的眼，不如我们玩点更有意思的。”

    在赤膊壮汉一脸“有屁快放”的表情下，纪浔又故弄玄虚般拖长了声音，“你将苹果放在头顶——”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此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百姓。纪浔这一句，顿时引起四周的议论，“卖艺杂耍怎么能玩这么大？”“就是就是，别人输了只是赔钱，他这要是手下没准，射偏了可是要没命的！”

    纪浔左右瞥了瞥，又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继续说道：“我，蒙眼。”

    赤膊壮汉眼睛倏地睁大，心下打怵却强忍着惧色，下意识地看了眼前排裹着头巾的妇人，又似是丢了面子恼羞成怒，“你说让我放头顶就放头顶？这么大风险，万一你根本没这本事，我岂不是要赔了命？！”

    男人说着便作势抡起了胳膊，纪浔却是不慌不忙走上前去，毫不费力地掰开壮汉的手指，面带微笑“客气”地接过对方的苹果，一边拿在手里上下颠弄，一边道：“冬日仍赤膊，两手的虎口处还都有厚茧，腕上有火燎的点痕，你是铁匠。”

    “这也不难猜！伊州城一半的男子都是铸铁炼钢为生。”壮汉不屑一顾道。

    纪浔闻言，只是绕到壮汉身后，压低声音道：“可是兄台身上却有很浓重的、洗都洗不掉的灶火油烟味道，想必兄嫂是照料饭馆的厨子。”

    壮汉又不由自主瞥了眼同行的妇人，有些心虚道：“那又如何？”

    “可是我瞧着那边那位，柔柔弱弱，纤腰细柳的，并不像是终日颠勺掌厨之人啊，莫非……”说着，纪浔将苹果轻轻放在了壮汉头顶，又摆弄了几下调整角度，才好似满意地走远了几步。

    包括苏叶在内，围观的百姓并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却只见刚才还咋咋呼呼义愤填膺的壮汉哑了火，老老实实地按着指示，头顶着苹果贴着墙站到了一旁。

    为了避免被误伤，大家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只见高马尾男子抬手将抹额拽下，覆上眼睛，继而挽弓搭箭，“咻——”一声，箭矢挟着风，带起青年的马尾飞散，弓弦颤着余波，将粗糙制成的木制弓臂震得砰铛作响。

    众人循声看去，壮汉已经受惊跌坐在地上，而箭杆则稳稳地穿过苹果，钉在了墙壁之上。

    “好！”四周爆发出鼓掌声和喝彩，而苏叶已经眼疾手快地捧着托盘在人群中四处转悠了，不一会，托盘里的铜板便满满当当坠得苏叶手酸。

    而纪浔则解下蒙眼的抹额重新系在额头整理好，才抬步走到壮汉身前，将苹果取下，就着横穿而过的箭矢，张嘴咬了下去，“嘶——真酸！”

    壮汉也回过劲来，匆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扔下二两银子就准备走人，却被纪浔一把拽住了胳膊，“哎？兄台这么快就想走啊？”

    “你还想怎么样？”壮汉恶狠狠地哼了口气。

    “咱们的赌注升级了，蒙眼射箭可不止二两，我要五两。”纪浔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壮汉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寒气瘆人。

    “你这是敲诈！”

    “哎呀呀，那我便只能去找兄嫂要了……”纪浔嘴里嘀咕着，转头就要走。

    “你！”壮汉看了看不远处裹着头巾的妇人，又看了看纪浔，一咬牙，从钱袋子里掏出五两碎银拍到了纪浔手上，拉起妇人的手腕便大步离开了。

    晌午未至，纪浔和苏叶便收摊了。纪浔的辫子翘得很高，不住颠着手里沉甸甸的银袋，“小叶子，走，今日开荤！”

    苏叶走在身侧，眉头却蹙了起来，“我们又不缺，你何必跟民众计较这几两银子？”

    纪浔却是笑着揽上了苏叶肩膀，半倚半靠着，“苏大少爷真是不识民间疾苦啊，苍蝇肉也是肉，你我现在是逃难而来的兄妹，这些银子够咱们吃个把月了！”

    苏叶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纪浔的臂弯，抬手摸着发髻，有些不自在道：“我这副样子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

    “大隐隐于市，你这样反倒不会有人怀疑”话语一顿，纪浔又偏过头看向苏叶的发髻，不似上次在杨宅假扮杨灵曜时的金粉玉饰，千娇百媚，此时只用一根素钗绾起，却显得清丽出尘，水秀山明，“毕竟，谁会把这么清秀婉约的姑娘，和苏府那个一丝不苟、严肃正经的小古板联系在一起呢？”纪浔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是把自己逗乐了。

    “凌鸢和白鹄那边可查到了陈清梧的踪迹？”苏叶对纪浔的调笑不置可否，转头又道。

    “伊州城最近乱得很，进进出出都是四处前来避难投奔的流民百姓，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口众多。暂时还没有陈朗中一家的消息。”纪浔声音严肃了许多，眼神却不住被苏叶耳侧垂落的一缕碎发吸引。

    收摊时苏叶说纪浔有旧伤在身，万不可着凉受冻，偏要将风领还给对方，此时小姑娘的脖颈便光溜溜空落落吹着寒风，许是天气冷的缘故，侧颈的红痣似乎愈发明显，碎发迎风来回扫荡着这颗赤红的小痣，却是挠得纪浔心底发痒。

    “卖艺的确是个好主意，在闹市能吸引更多人流，也能获取更多情报。早上的时候，我听围观的百姓闲聊，说是北方突厥军队似乎正在翻山，冬日的天山山脉，行军布阵本就不易，若是过些日子下了头雪，便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往年的冬季都是休战期，大都与突厥都不会有大动作，如今又怎会贸然翻山挺进呢？即便只是百姓捕风捉影的流言，却也着实蹊跷……”苏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只是自顾自分析着今日的情报。

    “纪浔？”好久没等来回音，苏叶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问道。

    “啊，啊对，你说的没错，确实、确实蹊跷！”纪浔附和着点头称是，却是欲盖弥彰般，走神被逮个正着。

    “你莫不是着凉受风了？”苏叶闻声抬头，牵动脖颈的线条随着变换。

    纪浔似是被自己恼到，有些焦躁地解下风领，二话不说就围在了苏叶脖子上，将领口的风光挡得严严实实，“应该是饿了，脑袋不中用。走，咱们去吃好吃的！”

    苏叶不明就里，只被人拽着袖子，拉到了一处小馆子。

    这两日，苏叶换做女子打扮，和纪浔早起便开始忙活，今日这“蒙眼射箭”更是讨了好彩头，赚得盆满钵满，苏叶也着实有些胃里发空，刚一进入饭馆，闻着飘香的炝炒味道，苏叶便咽了咽口水。

    “二位先找地方坐！我炒完这锅就过去啊！”馆子不大，看起来是家庭式经营的私房菜，掌厨的老板娘是个体态丰满的妇人，约莫四十不到，一边颠着勺，一边热情地招呼二人，“老李，快去招呼招呼客人！”

    “哗——”一把胡椒入油爆香，灶火燎上铁锅，将老板娘的脸烘得红润泛着油光，苏叶没怎么进过后厨，脚底迈不开步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妇人手上的动作。老板娘见小姑娘看得出神，更是炫技般加足了火力，“轰！”一声，在油锅内窜起一团火焰，引得苏叶不住惊呼赞叹。

    苏叶那边在灶台不远处看得入神，纪浔却是不慌不忙地找了把椅子，十分放松地坐了下来，迎上从里间走出的男人的目光，狭长的凤眼笑得弯弯，“又见面啦，兄台！”

    迎面走来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壮硕男人，看到纪浔像是见了鬼，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抓住对方的衣领，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你来干什么？我钱不是都给你了！”

    纪浔只是垂眸看向被揪起的前襟，壮汉被对方看得发毛，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只听年轻男子开口，语焉不详，“自然是闻到兄台身上的灶火油烟气，腹中发空，才循着味就来啦。”

    “你到底想怎么样？”

    “当然只是来吃饭的！”纪浔拖长了声音，眼神又瞥向灶台，“不过，也想稍稍打听些事情，若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自然是不会再来打扰兄台和兄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