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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第二日一早,苏叶便和父亲苏时许一道上了早朝,许久未曾着过官服,如今阔别多日,她见着一众同僚,止不住有些唏嘘。

    刑司的王主事混在上朝的人群里,逮着久未蒙面的老同事,便叹息着扯起了家常,“苏督察,听说你回京便告病,这些日子我递了请帖你也不见,人多眼杂,我就没再登门,你可……你可还好?”

    王主事一边捋着小胡子,一边左顾右盼一脸贼兮兮的样子,让苏叶觉得亲切,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让王主事担心了,这一路……这一路真是生了好多事情,一时我也说不清。”

    大都的官员衣袍多以紫色系为主,两个人官阶较低,浅紫色的锦袍在人群中甚是显眼,穿过永巷,王主事见对方貌似寻常,便别过苏叶,又淹没在了人群里。

    不一会,苏叶身旁深紫色的锦袍渐多,这是来到了太极殿。父亲已经在百官前列站好,与俞轲相对而侍,而苏叶站在后侧,只是眼巴巴盯着高阶之上的龙椅,心下打着鼓。纪将军失事已过了些时日,朝中因着苏时许一派的力挽狂澜,迟迟没有降罪论罚,今日为何突然招盼盼入宫觐见?

    这也是苏叶今日来的目的,心下左右思考着,一道清朗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苏叶。”

    苏叶抬头,身侧的男子玉树琼枝,恍如人间琢玉,是许久未见的四皇子,如今的贤王殿下。

    人家三番五次登门拜访,她都拒之门外,如今相见竟是有些尴尬,苏叶低着头支支吾吾,“贤、贤王殿下,之前确实是身体不适,没能登门觐见……”

    周效寒只是笑了笑,与从前并无二致,一身白净的缎袍,只是多了些许熠熠生辉的金丝银线,隐隐透出显贵之气。

    “你与我,不用如此拘礼。久别重逢,倒是说些生疏话,惹人心恼。”

    苏叶也没料到一向疏离淡漠的皇子殿下,竟会道出这么一番有些埋怨的酸话,只是看向对方,转了话题道:“殿下如今既已封王,身份显贵,怎能与下官一同立于后位?”

    周效寒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苏叶身上,似是要将这么久的离别一次性看尽,“无碍,今日你我都不是主角。”

    说话间,苏叶才回神定睛,又看向殿前,是啊,今日是招了盼盼前来。

    而此时,龙椅上已经端坐了一个男人,那是大都的一国之主,阶下百官肃穆,男人则是不怒自威,开口轻言:“召罪臣纪乘渊之女,纪盼觐见吧。”

    一声声的传唤在金顶卧龙的太极殿内回荡,纪盼着了白衣素缟,一步一步踏入殿内,步伐沉重,眼神却透着坚毅。

    苏叶心下一紧,甘州一别,不过月余未见,盼盼却全然没了昔日那个欢脱热闹少女的影子,满身满脸都带着疲惫,和无尽的哀思愁容。

    “镇国将军纪乘渊之女,纪盼,拜见皇上!”纪盼直直跪地,声音也掷地有声。

    “镇国将军?如今只有丢兵失地的罪臣纪乘渊,你作为罪臣之后,怎能在陛下面前如此大言不惭?”俞轲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鄙夷与胜券在握的轻视。

    “家父为国捐躯,死而后已,臣女不知何罪之有?”纪盼的嘴唇发白,声音却带着倔强。

    似是没料到小小女子竟能出言反驳,俞轲刚欲开口呵斥,高位之上的国主却发了话,“左相,莫要吓坏了孩子。”

    来者不善,君心难测,苏叶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

    天子的一只胳膊支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歪头拄着下巴,“你父亲的确,为大都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如今灵州失守,北境沦陷,他经手的八万人马全军覆没,难道这都是朕信口胡诌的?”

    天子此言一出,阶下百官齐齐应声跪地,“臣等惶恐!”

    周效寒凝眉去看苏叶,而苏叶只是与众人一起伏跪在地上,忧心忡忡地紧盯着前方。

    纪盼到底是年少,心下一急,连连在地上磕着头,“所以臣女今日来……”

    卑微的话语被打断,周皇的声音不容置喙,“所以,如今你父身死,长兄下落不明,将门势微,朕便不过多降罪。”

    少女猝然起身,看向高位之上的男人,眸光微颤,下一秒却被打入死牢,如坠无尽深渊。

    “不仅不降罪,朕念及旧情,还要妥善处理他这一家妇小遗孤。纪盼,如今你已及笄,便许给太子,两家结为姻亲,往后可要谨记这番恩情啊。”

    皇帝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纪盼心上,也刺痛着苏叶的心。如此指婚,怎么能算是恩情?分明就是欺她纪家无人撑腰,趁机落井下石,借此机会将将门彻底瓜分殆尽,收入囊中。

    苏叶跪在地上,膝盖都在打颤,猛一抬头,却被身旁的周效寒,将手又扣在了地上,“别冲动,此事你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苏叶侧头看向对方,大殿前方,却是响起了一道声音,“陛下,这、这、这……老臣惶恐,太子殿下已有正妻啊!”

    循声望去,是秦子惠,正颤颤巍巍起身扬头,字斟句酌地劝道。

    “朕岂会不知?便娶作侧妃。”周皇面色如常,谈笑间便指点着他人的命运,如同草芥蝼蚁般,仿佛只是某个早晨一时兴起的主意。

    “侧妃?这、这……侧妃便是妾,这纪盼好歹是将门嫡女,如此,恐怕不妥吧……”秦子惠面露惶色。

    俞轲闻言却是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怎么?太子储君,将来便是大都的国主,区区一介罪臣之女,陛下心慈,不仅不论罪纪家,还不吝指婚,这已经是莫大的隆恩盛宠了!”

    “臣女不愿!”纪盼在这时终于出了声,微微发抖的嘴唇宣示着她的恐惧,但她没有退缩,只是又磕了几个头,脑门已经泛起了红,这才抱拳,义正言辞道:“臣女不愿,今日前来觐见,也是想向陛下请命!”

    周皇沉默了片刻,眼睛都没抬,“请命?”

    “不错!”纪盼向前膝行了几步,“臣女愿替父行军,带兵直抵灵州,一雪前耻,收复失地!”

    太极殿内安静得可怕,半晌,高位之上的男人笑出了声,后来竟是高仰着头,笑得肩膀直颤,“哈哈哈哈——你要带兵打仗?你?你是太高看你们纪家了?还是觉得我大都无人,非姓纪的不可?”

    连俞轲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纪盼却是皱着眉,扬着声音道:“不是的!只要皇上肯给兵,臣女定能收复灵州失地!”

    “大胆!你想抗旨吗?”天子之气震荡在殿内,上一秒还在厉声大笑,下一秒已经用声音扼住了纪盼的喉咙,“给兵?整个大都不过六十余万兵士,你父亲折损八万,已覆水难收,区区黄毛小儿,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敢厚着脸皮向朕讨要兵权?!”

    俞轲看清了局势,便添油加醋顺着道:“陛下所言极是,如今连年战乱,本就国库亏空,罪臣纪乘渊又丢兵失地,令我大都元气大伤,如今北境冬日冰封,如何还能出兵征讨?”

    借着势头,阶下不住有大臣煽风点火,跟着议论纷纷。

    “是啊,若是再败了,岂不折损更甚?”

    “这纪乘渊兵败,本就大涨突厥威风,我们从南到北进攻,恐怕难敌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纪盼仍不死心,“哀兵必败!我父亲的尸骨未寒,八万兵士英灵漂泊无依,难道灵州就放任不管了吗?”

    周皇此时开了口,“此事已定,灵州一事暂缓,你与太子不日便可成婚。”

    不容置喙的,天子之命,将一切盖棺定论,满朝噤声,再无掀棺之力。

    纪盼跌坐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踏入太极殿,满堂皆是低头俯首的朝臣,她却觉得空旷无比,寂寥得令人遍体生寒,没有人会替纪家申辩鸣冤,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为她出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直到一个男人拖着他干枯腐朽的身躯,站在了她的面前,投下一方阴影,像是无声的怀抱。

    “老臣失德,恳请陛下赐死!”苏叶闻声猝然抬头,跌入谷底的心情,似乎又被人铲了雪,覆盖得严严实实,那是她的父亲,大都的右相,苏时许。

    又是静默,直到天子蹙眉,语气带着不耐,“右相何罪之有?”

    苏时许只是静立,微微福身,语气从容不迫,“罪臣纪乘渊已战死沙场,遗骨他乡,吾等文官武士裹足不行,置灵州失地而不顾,无德无能,理当连坐。”

    满堂哗然,有人头抵在地上仍止不住倒吸着凉气,这右相竟口出狂言,怎得拉众人一同下水?

    秦子惠也伏跪于殿前,闻言微微抬起头,不解道:“苏相,这是何故……”

    苏时许泰然,起身直起肩膀,“镇国将军实乃忠义勇猛之士,武将之表率,为国征战,死而后已。陛下以‘罪臣’命之,有失君臣大义。将军之女本为巾帼悍将,忠孝双全,志在承父命、御外敌,陛下却折其枪、毁其刃,欲囿其于东宫后宅,岂不令满朝文武汗颜,更毋论天下万万众负报国之志的有为青年,何其令人寒心!”

    天子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俞轲已直起身来,意图辩驳。

    苏时许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统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朝旒。”

    “灵州乃北境之要塞,贺兰山更是高祖皇帝三进三出方横拦突厥于关外,如此视而不顾,岂不唇亡齿寒,毁我大都百年基业?”

    苏时许迎上周皇审视的目光,兀自继续道:“陛下今日此举,论的是君臣忠义之罪,判的是父子恩孝之罚,失的是灵州要地之不复,散的是天下惶惶之民心啊!”

    周皇已然正色端坐,苏时许却是言至于此,跪地深深叩首,转而才双手扶地,支撑着起身。秦子惠匆忙上前欲搀扶,却是被苏相抬手止住了,老者消瘦的肩膀摇晃着,支起了嶙峋的脊梁。

    “吾入仕便佐于陛下身侧,良君益友,与帝为谋。如今良友有过,不敢不言;贤君失德,不得不谏!”

    “吾乃大都之国臣,一日于此位,一日不敢耽于行。老臣愿已死明志,换陛下迷途知返。”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周皇,也不由自主地应声起身,“你这是……”

    苏时许仰天长喝,“灵州失地必收,烈士英骸共缅!”

    话毕,便径直地怒撞于金黄的御阶之上,鲜血直涌,只抽搐了几下,恍若弥留人间最后的怨言,便失了生气,如此便去了。

    “父亲——!”苏叶被周效寒拉在了身前,无力地发出一声哀嚎,回荡在金銮宝殿之内。

    周皇痴痴地怔愣在原地,半坐半立,末了,才堪堪叹出一句,“你这是,何至于此啊……”

    不知是谁先应和着道:“灵州失地必收,烈士英骸共缅!”

    百官竟是稀稀拉拉逐渐开始重复地喊着那句苏相最后的遗言:

    “灵州失地必收,烈士英骸共缅!”

    苏叶被周效寒钳在怀里,失神地瘫坐在地,众人俯首跪拜,口中振振有词,她却只觉刺耳。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上,草必随之倾。”周效寒默念着,眼底也染上哀凄。

    文死谏,武死战。

    *黄粱一梦,倾厦而醒,老者轰然倒于殿前,连带着做了几十年的梦。

    飙风四起,风声鹤唳,四野一片漆黑,他只用他苍老的双手,小心地护住一枚摇曳的烛火,使它不至泯灭于寒风。

    初雪时,叶子便会落了。

    *黄粱一梦,倾厦而醒——(唐)沈既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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