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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

    *近关多雨雪,出塞有风尘。

    京安至灵州一千二百余里,从南至北行军漫漫,纪盼的两万军马走了四日才抵达灵州境内。

    吟诗作画她并不擅长,但从小读过的兵书战策,却是汗牛充栋,皆烂熟于心。如今灵州城池已被突厥占据,高墙易守难攻,她本就寡不敌众,便绕过城池,直抵横亘于北的贺兰山,终于在苏峪口,迎来了她人生的第一场交锋。

    万马奔驰天地怕,千军踊跃鬼神愁。苏峪口为贺兰山脉的一处豁口,是突厥兵士自北向南,往来灵州城的必经之路,谷地多峰,狭路多歧,纪盼的人马蹲守了两日,并未驻扎营地,而是率全军掩藏埋伏在地势较高的崖壁之上。

    纪盼与兵士们同吃同寝,白日在挖刨出的坑洞内生火煮饭,夜晚便枕着石头、盖着冰雪入眠,这两日的蹲守,她们摸清了苏峪口的地形地貌,更是观察出了突厥军队每日行进往来的时间和路线。

    原本一众老少爷们对这个年纪轻轻的黄毛丫头颇有微词,细皮嫩肉怕是连人都没杀过,竟是直接空降,成了带领他们的统帅,有些刺头更是欺将军年少,便出口成脏、出言不逊。

    纪盼却是撇着嘴一脸无谓,只命不满之人纷纷出列,只身下马与对方一一比试,枪鞭骑射任君挑选,最后竟是当着全军的面,赢了个大满贯,倒是封住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嘴,赢得几日消停。

    后来的路上,这位年少的女将军更是与士卒同甘共苦,且行军一程,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沿途菜果用度,非买不食,路遇民众皆是心怀感悦。如此一来,原本许多兵士都是出身地方贫农,自是逐渐对纪盼有所改观,诚心归服。

    真正的行军作战可不似纸上谈兵般容易,纪盼夜以继日的奔波本就劳累,加上在冰雪中摸爬滚打的蹲守,纵有盔甲护体,也是周身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冻疮。她并没有多言,而是成了将士们口中不喜言笑的冷面将军。

    纪盼在雪中辗转反侧,身旁的副将呼噜打得响,原本她已经适应了,可一想到明日便要于此突袭敌军,她心中仍是有些紧张和焦虑。想要以少胜多,绝不可硬碰硬,智取才是关键,根据她们几日埋伏得来的情报,明日将会有五万的突厥军队从苏峪口入关,而她们只要守在两侧的高地,先行给予敌人致命一击,余下的残兵败将便可轻而易举地尽数歼灭。

    次日,山青日晴,突厥的五万人马行至贺兰山苏峪口,灵州已夺,此路更是走了数遍,平整的谷地大路并未使他们提起戒备,就连领头的兵长都不紧不慢地坐在马上,显出几分悠哉。

    前方是一个崎岖的峡谷拐角,由开阔至狭小,喇叭状的收口,使军队不得不收窄队形,顺次通过。而正当长长的列队已半数转过弯去,却听山谷上空一阵刺耳尖锐的鸣声响彻天际。

    兵士们纷纷抬头张望,却见密密麻麻的箭雨从两侧的崖壁上落下,隐天蔽日遮住了太阳的光辉。

    “咻——!”万箭齐发的鸣响率先刺痛了突厥兵卒的耳膜,惊觉之众顿时四散奔逃,可谷地崎岖狭小,两侧是高耸的崖壁,突厥惟善骑射,以马作乘,中间的高头大马本就调头困难,加上拥挤奔散的人流,更是直接将路封死,数万人马被挤在转弯处的峡口,动弹不得。

    箭雨落下,折损人马过半,一片哀嚎之后,谷内空绝回响,万马齐喑,尸横遍野,血流盈渠。横七竖八的尸首更是将本就狭小逼仄的通路阻拦。

    而就在这时,突厥军队后方突然窜出一众埋伏已久的敌人,为首的是个样貌十分年轻,但目露厉色的小将,只见她率千余骑出战,张旗鸣鼓,呐喊前来。

    狭路的转弯角度极大,后方的人马不知前方情况如何,见敌军突袭,来势汹汹,只能沿着路线加快涌向前方。可转过弯去,却见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早已拥堵难行的狭窄通路。

    将领皆在前排,后方不知情的兵士不断涌来,前方被堵在拐弯处的人无处遁逃,挤压踩踏致死无数,两侧峭壁山崖之上,第二波箭雨伴着如丧歌般的鸣声袭来,这一方崎岖谷地,成了血肉堆绞的填尸场。

    首战大捷,军心高涨。在纪盼的带领下,以二万坑埋突厥五万军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一时间兵士们都如打了鸡血一般,欢呼声响彻在贺兰山的空谷。

    但同样的计谋可一不可再二再三,纪盼她们终究需要与敌人正面交锋。

    消息传回突厥一侧,这场埋伏损失惨重,由于不知敌人多寡,他们便派出了三万精兵前往苏峪口,先探敌情,势必要夺回贺兰山入关的必经之路。

    这回突厥长了心眼,吸取了教训,只领兵屯守在峡口外的宽阔地带,纪盼举兵深入,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

    正面交锋的第一天,借着军心大振的势头,少年将军带着一群干劲十足的兵士,不说以一当十,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反观突厥,遭遇埋伏之后,元气大伤,却是投鼠忌器,畏首畏尾。于是一日下来,二万对三万,竟是颇有压倒之势。

    但第二日,琢磨过味儿来的突厥却是着重发力,带着草原大漠的莽劲,势如破竹般,趁着天色,在凌晨时分,率先突袭了纪盼的营地。

    纪盼手握长刀冲在最前线,虎口向前,后三指用力,劈、撩、点、刺,这一招一式都是父亲纪乘渊亲手教她的纪家刀法,而纪盼在如泼洒一般降下的血雨中,纵是身上已穿甲刺肉,也不觉丝毫痛苦,她用这把刀,刀刀砍向敌人,砍向那些取他父亲性命之人。

    纪盼从高地驰下,左砍右劈,连毙数十人,飘血满袖,刀刃腹背皆缺。再挥袖易手,跃马向前,杀得突厥人仰马翻、旌旗辙乱。

    杀红了眼,早已在四周的嘶吼中阻绝了视听,纪盼只觉身后有人朝她喊叫着什么,她却无暇顾及,直至坠马落地,她才听清,身旁的士兵正声嘶力竭地喊着“纪将军快躲开!”

    身后趁着防备无人而伺机偷袭的敌人,驾马从纪盼身侧飞速掠过,而手中的刀却直直插进了纪盼的膝盖,那是甲胄关节处的空隙。

    而当纪盼一个吃痛,被掀翻坠马之后,接踵而至的马蹄则重重地踏在了她受伤的膝盖之上。

    浑身的痛觉在一瞬间袭来,纪盼只顿感遍体生寒,她试图拖动身子,却发觉右腿的膝盖之下已经无法接收她的指令,形如一滩死肉。

    铁蹄声环绕在纪盼耳边,她撑起上半身,匆忙四顾,混乱的战场沙尘四起,分不清敌我,她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吁——!”

    一匹青色骏马应声朝她奔来,行至身侧才“噗通”一声前蹄后折下跪,接着顺势侧身倒下,纪盼伸出手去,抱住马鬃,轻轻拍了拍马的前颈,骏马便迅速地背着纪盼又站起身来,调转方向,朝着营地飞奔而去。

    四周战火仍未停歇,纪盼伏在马背上,却只能听到马蹄咯嗒咯嗒的声音,令人安心。

    这是小时候父亲送她的青毛叱拨马,体型小巧,但灵敏迅捷,适合女子骑乘。因为通体青色,年幼的她原本想为其取名为“青青”,可父亲却说如此良马可要配个好名字,母亲便笑盈盈地接道:“不如就叫‘轻舟’吧,江浔乘渊,轻舟过畔!”

    “轻舟……”纪盼迷迷糊糊地唤着马的名字,再往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夜半,副将一脸忧心忡忡地立在身侧,见纪盼睁眼,才匆忙上前。

    “纪将军,你……”副将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将领,但将近大了纪盼一倍的年岁,起初这声“将军”也是叫得不情不愿的,但这几日共同为伍、并肩作战下来,也慢慢打心眼里对这个小姑娘起了敬佩之情。

    “我的腿,还能动吗?”纪盼勉强地支起身子坐了起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自己还能否继续作战。

    副将摇了摇头,话语有些支支吾吾,“随军的大夫处理过伤口了,膝盖骨……膝盖骨彻底碎了,怕是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不能走路,但我还可以骑马。”纪盼不冷不热地回道,“高将军,麻烦你,搀我出帐吧。”

    出了营帐,轻舟立在雪地中,正吃着干草,见主人来到,从鼻腔“咈嗤”一声喷出一口气,似乎在与纪盼说话。

    纪盼抬手抚上马匹光亮的皮肤,只悠悠道了句:“多谢你啦,轻舟。”

    “纪将军,你的腿已经没有办法再战斗了!”连打两日硬仗,副将眼看面前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于心不忍道。

    “我们还剩多少人?”纪盼没有接话,只是正色道。

    “一万二千一百八十六人。”副将只得如实答道。

    纪盼叹了口气,好半晌才语重心长道:“这场仗,我能打也得打,不能打,就是硬上也得咬牙扛下来。高将军,你知道吧,我父亲……他就死在这里,蹊跷的,死在这苏峪口的谷地。”

    顿了顿,纪盼又道:“我见着了峡谷内那些硕大的滚石,绝不是天然形成出现在那里的,父亲身经百战,从无败绩,怎会被这我八岁就知道的落石阵所困住?他如此枉死在突厥手中,我怎能置若罔闻?我们的灵州还被突厥的铁蹄践踏,我又怎能坐视不管?”

    副将好一会没有作声,便拗不过主将之令,搀扶对方上了马背。

    纪盼又命人取来了几块结实的木板和一些绳索,用绳子套住木板,将已经瘫如死肉的右侧小腿生生夹住,捆着固定在了马鞍上。

    “明日破晓,我们率先出征!”纪盼唇角勾起,一双杏眼上挑,高坐于马背之上,何其光芒耀眼,何其张扬夺目。

    纪盼是感谢这冰天雪地的环境的,因为寒冷让她感到麻木,大大缓解了伤痛,这一战,她拖着残肢,冲在最前列,在一声声“扫除突厥!重夺灵州!”的摇旗呐喊中,她扯破了喉咙,划破了脸颊,右侧的小腿随着马蹄颠簸而摇荡,浑身浴血,头盔上的翎毛已经染着血污凝结成块。但她依旧是横眉竖目,誓要封守住苏峪口,踏平这贺兰山。

    最终,这场战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以突厥的落败而逃作为收尾。

    年少的女将军摘下头盔,四散的发于凛凛寒风中飞舞,群山都化作她衣袂翩翩扬起的裙角,初升的朔日也不过是女儿襟上的一颗明珠扣。

    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在无人的地方,响起女儿带着哭腔的嚅嗫:

    “爹,娘,我好疼啊!”

    “小项,我的腿好疼!”

    “哥你为什么和爹一样,都丢下我躲起来了,是盼盼又惹你们生气了吗?”

    “我的腿动不了了,好疼好疼啊……我不敢哭,我是将军,我不能给纪家丢人……”

    “若是我以后都没法走路了,你们会嫌弃我吗?”

    ……

    女孩眼角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每每深夜,恍如梦呓,如此念着,才能慢慢睡去。

    *近关多雨雪,出塞有风尘。——高适《送董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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