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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又是一年立春季,今日无风日晴,苏叶便开着窗子,独自在书房内整理近日的情报和记录。

    父亲的书房俨然已经成了苏叶日夜无休的据点,案几上的油灯已经枯尽,但窗子投进的光线尚好,苏叶便也没招呼人添油。

    “公子,今日是立春,该卷春迎新啦!”

    佩兰也知道近来大事频出,不止府上出了事,就连纪将军也家门遭祸,公子便接了老爷的衣钵,整日整夜地忙活。往日里她都是不敢来打扰的,但时逢节气,她便做了一整份的春饼,端过来也想给公子添些新气象。

    佩兰的声音响起,苏叶才闻声抬头,就见眼前的案几上多了一盘摆得十分精致的春饼,烙好的薄饼焦松软嫩,配了春菜、豆芽菜、芦笋等新鲜的时蔬做菜盘。这是大都立春的习俗——卷春,在节气包卷新鲜的蔬菜,既能防病,又能迎接新的气象。

    “已经是立春了吗?佩兰,多谢,府上我照顾不周,多亏你和李媪她们,有心了。”苏叶朝佩兰笑笑,转头透过窗子看向庭院。

    院子里,项恒勉正在教陈居正舞刀。自打苏叶带着少年回来,恒勉便担当起了居正的武学老师,少年一家子的文臣,却是一心向武,从前在肃州和伊州时,只能自己照着话本,偷偷学些野路子的把式,年少便中了武举人的恒勉,自然受不住少年的软磨硬泡,成了教习师父。

    之前苏叶与贤王忙里忙外奔走收集证据的时候,居正也是跟着恒勉,两人整日常住纪府,后来盼盼远征北上,宋夫人念着恒勉一个大小伙子年纪轻轻不宜守着她们一介罪臣之家,耽误了未来的仕途,便以各种理由支开恒勉。

    恒勉饶是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明白了宋夫人的意思,自那之后白日便留在苏府教居正舞刀,入了夜才溜到纪府,蹲在墙檐房顶上,一蹲就是一宿。

    “你、你这个横跨,脚尖的朝向不、不对。”项恒勉放下刀,走到居正身旁,一边做着示范,一边提醒道。

    居正朝恒勉咧嘴一乐,便有样学样,调整了动作。

    苏叶见这小小的师徒二人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便也没出声打扰,等到这一式完毕,才开口喊道:“恒勉,居正,来吃些春饼吧!”

    外边的寒意仍是重的,少年们进到屋里的时候,却是散发着年轻而活泼的热气。

    居正在苏府这段时日明显比伊州时开朗了不少,也不掩饰孩子气,见苏叶今日心情不错,便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凑到苏叶跟前撒着娇:“姐姐,姐姐,我手脏,你帮我卷一个!”

    苏叶扑哧笑出声,一边无奈地嗔怪着“你啊……”一边却动手卷了一个小巧的春卷,递到居正嘴边。

    少年也毫不见外地长大了嘴巴,“啊——”一口吞下,一边嚼得青菜咔吱作响,一边朝佩兰挤眼睛,囫囵着发出“佩南(兰)姐姐做得蒸(真)好呲(吃)!”

    苏叶笑着摇摇头,却见恒勉沉稳许多,在一旁的水盆里默默洗了手,在几步外的地方轻轻抖着手上的水。

    苏叶递过自己的帕子,招呼道:“用我的擦擦吧,一会烙饼该凉了。”

    恒勉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接过帕子便擦了擦手。

    恒勉这边刚包好第一个,居正那边已经耍赖着让佩兰又给他卷了三个五个下肚,这才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嘟嘟囔囔开了口:“咦?今天是立春吗?可是除夕和春节都还没到呢啊……”

    苏叶这也才反应过来,她这段日子忙得昏天黑地,竟也没意识到这点,便也有些疑惑地“啧”了一声。

    恒勉慢吞吞开了口:“除夕要到六日之后,那后面才是春节。”

    “今年的立春在春节之前吗?”居正忙不迭接着问道。

    佩兰在一旁搭腔解释着:“通常呢,立春都是在春节之后的,但今年的立春在春节前……”

    “那明年岂不是没有立春了?”居正抢答。

    “如此说来,的确是这样……”佩兰向来嘴比脑子快,说着说着,才琢磨过味儿来,声音慢慢隐在嗓子里,抬眼去看苏叶的脸色。

    苏叶了然,默默叹了口气,“不错,年前立春,即为‘无春年’,也叫‘黑年’‘寡年’,意味着了无生气,春花凋残,于谷物丰收而言,亦不算是好兆头。”

    恒勉有些讷讷地在口中默念着:“无春年,无春年……”

    居正却瘪了瘪嘴,喟然道:“那又如何,既然到了春天,花一样会开得好!”

    苏叶又转头望向窗外,冬日里枯瘦的树枝都泛着寒冷的白,无春之寡年,花还会开得好吗?那个说要许她花开十里的人,还会回来吗?

    “佩兰,辛苦你再做一份春饼吧,下午,我去看看宋夫人。”苏叶有些突兀地来了句。

    苏叶提着食盒来到纪府的时候,出门相迎的只有一个年岁极大的老媪,引着苏叶进了宅院,宋夫人正在厅内煮花蜜酒。

    “小叶子,你来了啊,快随便坐吧,花蜜酒马上就煮好了!”宋夫人没有提旁的,只是如若无常般热情地招呼苏叶。

    苏叶笑脸迎了上去,阔别多日,她一直未敢踏入纪府,这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妇人。上次来的时候,分明还是颇具风姿、娇俏犹存,如今不过短短数月,眼角已经凭添了几道细纹,鬓上也生出了丝缕白发,恍若老了许多。

    苏叶将食盒放到桌上,笑盈盈道:“叫佩兰做了些春卷,今日立春,也添些新气象。”

    宋夫人敛了敛袖子,用汤勺搅着锅,纪乘渊的丧期未过,她今日仍是着素白的长袍。

    “今年雪落得晚,一夜之间啊,这花都落了,想煮些花蜜酒,也只能用去年存续的干花瓣,小叶子不要介意啊。”

    苏叶从旁边的桌上替宋夫人端过酒盏,规整地摆在一旁,像儿时一样,老老实实地守在锅灶旁,眼巴巴等宋夫人做的好吃的出锅。

    “宋夫人做的,怎样都好吃!”

    宋夫人一脸慈爱地看向苏叶,拿过一只酒盏,乘了热乎乎一大杯,递给苏叶,“小心烫,慢慢喝。”

    两人饮了花蜜酒,又闲唠了几句家常,宋夫人放下酒盏,看向窗外道:“小叶子,陪我出去走走吧。”

    迈过门槛,宋夫人弯着手臂,轻轻伸到了苏叶跟前,苏叶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宋夫人却又晃了晃手臂,苏叶这才会意,试探性地也伸出手去,挽上了宋夫人的臂弯。

    某人真是和母亲如出一辙,苏叶忍不住心想。

    “你啊……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老纪说要让你认我作干娘,你父亲说干娘可以认,这个干爹就免了,然后两人就又吵了起来,喋喋不休让我好一顿骂!”宋夫人搭着苏叶的手,两人慢慢悠悠在府里闲逛,宋夫人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聊着往日的点点滴滴。

    “宋夫人,家里其他的下人呢?我记得之前有一个王妈妈,她做的酥肉和蒸糕特别好吃。”苏叶心下疑虑纪府的情况,便绕着圈子问了出来。

    “如今纪府生了事,一人失道,鸡犬遭殃,别牵连更多的人了,我便都给了养老钱遣散了回去,只剩下一个杨婆婆,说是年岁太大,家里已经无人可投奔了,便想留下来陪我走最后一程……”宋夫人好似平常地道出了原委。

    苏叶却是皱起了眉毛:“什么最后一程啊!我以后每年都要喝夫人您煮的花蜜酒,春天喝桃花的,夏天喝蔷薇的,秋天喝金桂,冬天喝腊梅!”

    宋夫人伸出手轻轻在苏叶头上点了几下,眼尾的皱纹都笑得加深了许多,“你啊……就你嘴甜,比起不着调的盼盼和就知道气人的纪浔,不知强到哪儿去!”

    苏叶被手指敲了这么几下,竟是毫无征兆地,两行清泪直接淌了下来。以前,父亲也是这般,说教她的时候,总喜欢伸出手指点她的脑袋。

    苏叶就瞪着眼睛,任眼泪划到了下巴,才后知后觉地连忙用袖子胡乱擦拭。

    宋夫人伸出的手愣在原地,神情都染上怜惜,她便放下胳膊,转而牵起了苏叶的手。

    苏叶看到,宋夫人的眼眶也泛起了红,却并没有落泪,只是默默牵着苏叶走在前头,留下一个让人安心的背影,给苏叶独自消化的时间。

    似是刻意避开了纪盼和纪浔的院子,等苏叶平复好心情,两人已经绕到了后院。

    宋夫人拍拍苏叶的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假山石说道:“小叶子,你还记得这块大石头吗?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阿浔总拉着你,要和你比赛‘爬山’,那时候你刚来京安不久,我瞧你文文弱弱比起女孩子还秀气,就把他好一顿揍!这小子啊,从小就整天上房揭瓦,到处生事。”

    宋夫人抬着眼睛忆着过去,苏叶却是越听越心伤,只听宋夫人的笑声突然停了,有些讷讷似是自言自语:“若是,若是当年没有那档子事,阿浔现在应当还是个活泼气盛的小武将吧……像他父亲那样……”

    “阿浔受伤之后,便不再习武了,盼盼那时不过十岁,瞧着哥哥伤心,却不懂怎么回事。就傻里傻气地叫嚷着以后他来替哥哥接父亲的刀,做纪家下一个大将军……”宋夫人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纪家下一个大将军……”

    “宋夫人……”苏叶张了张口,情绪堵在胸口,却说不出足够安慰人的话来。

    她默默地抬手,拥抱了面前这个女人,不再是往日里艳绝四方的江南美人,也不再是连将军都畏惧三分的刁蛮夫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小叶子,你知道吗……”宋夫人倔强地没有落泪,话音却带着哭腔,“孩子所有的痛苦,对母亲来说,都是痛上加痛。”

    二人这一聊,便是一个下午,苏叶准备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沉了。

    临走之前,苏叶仍是忍不住问出了关键的问题:“宋夫人,有人一直在找先帝当年那块虎符。”

    宋夫人闻言只是微微一愣,转而轻轻撇了撇嘴角,“那种东西嘛,当年盼盼出生之后,老纪就给融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子而已,融成两枚金锁,一块给了盼盼,一块给了阿浔。”

    宋夫人说得轻松,苏叶却想起了自己之前戴在发髻之上的那枚金簪,“您、您是说,虎符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宋夫人目光和声音都沉了几分,“左符留着当个纪念,单独一个也派不上用场。右符已经不在了,我和老纪都觉得这种东西留着也是祸患,若是到了别有用心之人手里,恐怕天下都要跟着遭殃。”

    阔别了宋夫人,苏叶一脸忧思地回到了苏府。恒勉和居正下午的教练刚结束,日头也才西沉落下,居正更是一身热气,索性赤着膀子挥汗如雨,冷不丁见着苏叶回来,登时面上通红,连忙躲在项师父身后,急匆匆套着衣服。

    纪盼兵败战死的消息,是在这时传回来的。

    家中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完之后,只留下庭院里静立无言,呆站在原地的几人。

    居正与盼盼无甚交集,但也听过纪家的事迹,听闻消息后,脸上的潮红当即便褪去了大半,最先有了动作,走到苏叶身旁,悄声细语地试图安慰:“姐姐……”

    苏叶却是步伐有些僵硬地走向项恒勉,艰难地开了口:“恒、恒勉……”

    恒勉如同触电般,向后退了半步,语速少有的快了许多,“公子,我没事!”

    这一动,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握着刀,若无其事般收向腰间,却是三下五下也没能顺利入鞘。

    “我真的没事的!很好,一切都好!”

    恒勉的话语极为罕见的不再磕磕绊绊,而是掷地有声,通顺连贯得很,苏叶却看到,那握着刀的手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恒勉,你……刀装反了”苏叶的嗓音涩然,眼前的少年闻声却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慢慢低下了头。

    相对无言。

    那个一脸臭屁,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却会给他偷摘李子吃的女孩,那个浓妆艳抹扮鬼新娘却担心自己不够漂亮的女孩,那个偷溜进他房间害人搞出大乌龙的女孩,那个许他一吻,说凯旋之时会给他戴花的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公子。”恒勉开口,声音木然,“盼盼她,不是女将星嘛?她是女将星啊!她、她可是……她可是女将星啊……”

    少年如同被抽去了魂魄,有些飘摇无依地慢慢蹲了下去,抱着膝盖默默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泪水无声地滴在少年身前,在地上写下一封沉默的信。

    苏叶只是潸然,她没有办法做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任何话,任何动作都,毫无意义。

    良久,少年又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亦如他十多年来最擅长的沉默,再次沉默着,窜上了房檐,顺着连绵的屋脊,消失在了苏叶眼前。

    纪家再次战败,丢兵失将,一个消息如同空谷投石,引得回响无数。

    苏叶是午夜时分被佩兰火急火燎地拍门声拉回思路的,彼时她虽然坐在桌前,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案牒,却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好像看见了花海,分不清是什么季节,只有漫山遍野的花,四季的花融汇在一起,姹紫嫣红,让苏叶眩目。

    “怎么了?!”苏叶惊回,佩兰已然擅作主张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公子!纪府走水了!”佩兰急得声音都跑了调子。

    “不好!宋夫人!”苏叶一拍桌子,当即便疾步跑出了门,骑上进远匆忙备好的马,苏叶没有直接赶去纪府,而是直奔了銮仪尉。

    “韩未!快!求你!带人帮忙灭火!”苏叶太过匆忙,一路奔过来岔了气,每句话都喘得腹腔生疼。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盼盼刚一出事,纪府便走水,一定是有人趁火打劫,估计是冲着虎符来的,而眼下势力混杂,人心难测,她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帮手,只有銮仪尉这一伙无人在意无人问津的“混吃等死拿空饷的”了。

    韩未被纪浔提拔为了驯马司校尉,纪浔的确没有看走眼,当时瘦弱白净、备受欺凌的小伙子,几个月下来,在季度考核之下,已经做到了銮仪尉的三司总校。苏叶三言两语说清了情况,韩未当即便招呼了守班的众人。

    等苏叶和韩未她们一群人驾着马赶到纪府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韩未紧急分配任务,手下的人便匆忙散开,四下打水开始灭火。

    苏叶不顾韩未的阻拦,硬生生闯进了火场,好在火势从□□的书房开始,还未能蔓延至全府。

    苏叶是在正门不远处的堂厅内找到宋夫人的,一旁还有手足都无处安放的,坐立不安的项恒勉。

    苏叶快步跑进堂厅,这是纪府的主厅,此时门楣之上还挂着服丧的白缟和纸灯笼,丈夫丧期未过,女儿又接连战死,而这素色的缟绫和白纸,如今却成了火舌的助燃,仿佛张着血盆大口,一边发出刺耳的嘲笑声,一边咄咄逼人般要将这一家都赶上绝路。

    苏叶在远处就不解,恒勉为何傻愣愣地杵在原地,眼看着宋夫人坐在主位上,却不将人救出?

    可当她走近却明白了,宋夫人早已自戕,此刻她只安详地坐在纪家堂厅的主座之上,威仪自若,腹中插着一把长刃,将她周身的素缟都染上刺目的嫣红。

    “夫人、夫人说,她是纪家主母,自然要与纪家共存亡……”项恒勉在一旁默默抠着手指,指甲边缘已经被撕出了红肉,向外汩汩渗着血。

    “我劝不动,我劝不动,来的时候,已经……已经……”恒勉手上的动作慌乱而急迫了起来,指尖已经有些血肉模糊。

    这么多年,为了虎符吗?就为了那样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吗?

    苏叶一口气缓不出来,竟是生生憋出了鲜血,血腥气在喉咙间上涌,她匆忙转过头,才不至于喷溅到宋夫人身上。她是那么纤尘不染,而腹中仿佛盛开了一朵艳丽的花,这个无春年里盛开的第一朵花。

    “孩子所有的痛苦,对母亲来说,都是痛上加痛。”

    苏叶无力地伏跪在宋夫人膝前,抬眼才看到夫人的发髻之上,斜斜地插着一柄枝条,上面只有一枚小小的花苞,没有吐芽,没有绽放。

    “等我凯旋,回来就替你戴花!”

    京安的夜,喧哗又死寂,无春年,春花不见,很多人,都没有等来替他们戴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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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辛弃疾《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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