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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苏叶她们要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白日她其实还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是,他会在临走前,来送送自己呢?

    但终究是没有的,苏叶心下苦涩,却总觉着临走前,有些事需要做个了断。于是她主动来了纪府,敲了半天门却是毫无回音,如此,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马车晃晃悠悠,路过皇宫的时候,真是热闹极了,满墙的花灯亮如白昼,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缭乱人眼。此时是元宵宫宴,纪浔也参加了吧。

    雪下得紧了,沿路却是灯火阑珊,将落雪也映衬得五光十色,仿佛天上的银盆满月都只能沦为紫气丹光的点缀。

    再热闹的盛景也与苏叶无关,车轮卷起积雪,又碾压成紧实的污泥。

    在邻近城门口的地方,周效寒停着马车,在此等候送行。

    苏叶下车,迎了上去。

    “此去路远,要万分小心,我的使者会在襄州接应,一路的补给想是应该足够了。”周效寒应该等了许久,此时耳根冻得有些泛红。

    苏叶颔首,连连道谢,“殿下,不过是南下而已,往后天气渐暖,路也定是越来越好走的。”

    苏叶今日终于换了女子装扮,一袭素青色的袄裙,裹了白色的狐皮大氅,垂云髻束得规规整整,比起从前,添了许多娇俏之气。周效寒的眼睛没有从苏叶身上移开片刻,半晌才意识到失态,垂眸道是:“等开春我便告事,南下去封地巡访,宣州我也不熟,到时候你可要带我好好游赏一番。”

    苏叶轻笑着点头,不由打趣道:“如此甚好,江南风光可与京安不同,那里的女子也是婉约灵秀,殿下兴许还能觅得一段良缘。”

    周效寒微微一愣,脱口便道:“心中已有良人,便只觉全天下的女子都失了颜色。”

    苏叶应承不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避而不谈,“殿下,该启程了。”

    周效寒颔首,抬手替苏叶掸了掸帽檐上的落雪,又从车中拿出一把伞撑开,“如此,我送你走一段吧。”

    二人撑着伞,缓缓踱步向城门走去。

    京安的城楼着实算得上宏伟壮观,主门可通四辆马车并行。苏叶走到城门处,却见到了隐在阴影处的纪浔。

    他今日穿了蟒纹的垂地锦褂,外面罩着翻毛皮的斗篷,头发却是高高的束成利落的马尾,玄色的抹额被阴影一分为二,与纪浔的侧脸一样,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被雪夜的月光映衬得清晰。

    约莫是冻得久了,纪浔抬手搓了搓鼻尖,轻轻擤了擤,这才缓缓走了出来。

    “是你吧?”没等纪浔开口,苏叶却小跑着上前几步,离开了伞的遮蔽,纷雪扫过她的睫毛,让她忍不住眨巴着眼睛。

    纪浔的脚步也停住了,两人离得不近不远,就这么彼此对望着。

    “我只是恰巧路过,不知道苏督察在说什么。”纪浔的鼻音有些重,他止不住又皱了皱鼻子。

    “恰巧路过?宫宴离得可远,纪尉使这是要去哪儿,能顺路到城门口?”苏叶板着脸,冷冷道。

    听到“纪尉使”的时候,纪浔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但苏叶隔得远,却是看不到,只能听见对方拖着尾音,轻描淡写的一句:“我这样的丧家之犬、无根之人,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这回,和苏督察不顺路罢了。”

    是啊,不顺路了。原本上次的同行也不过是对方一句“顺路”而已,如今只是回到原点,各走各路,原本就不是同路人。

    苏叶的眼角垂了下去,没等她开口,却听身后传来居正气恼的声音:“你还有什么脸来见姐姐?!”

    纪浔轻轻偏过头,才越过苏叶,看到身后同行的小少年,他从马上一跃而下,紧着步子赶到苏叶身旁,似乎比起伊州的时候又长高了些许,此时正对纪浔怒目而视。

    “你就这么对哥哥说话?”纪浔揶揄道。

    “哼!”居正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你也配?姐姐呕心沥血,昼夜无休的忙里忙外,是为了谁啊?你们纪家的事,你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当初还虚情假意,亏我都信了你的鬼话!”

    “苏督察是为了谁啊?为了我吗?她心里装的可是百姓,是众生,是早就烂透了的天下!”纪浔也是反唇相讥。

    “你——!”

    “够了!”两人的针锋相对被苏叶一声呵斥打断,她的肩膀耸起,头却是垂着,紧闭着眼睛。

    纪浔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苏叶却只是对少年说道:“居正,将我车里的锦盒拿来。”

    少年也乖乖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走到马车前,拿了东西便又折返回来。

    那是一个很大的锦箱,看起来却并不沉,苏叶接过,抱着盒子缓缓走向纪浔。

    她停在两步之外,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苏叶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支金簪,红色的玛瑙珠是雪夜里最突兀的艳色。

    “这个还你,这一路若都是做戏骗我,我也是甘之如饴,多谢你照顾了。”苏叶的声音温和又平静。

    纪浔怔然,沉默地看着苏叶手中的金簪,伸手接过,寒冷的夜,金属之上还带着对方指尖暖融的温热。

    苏叶鼓起嘴,长长的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又从锦箱里取出一样东西。这回,连纪浔都克制不住地,面上带着诧异,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那把刀,逐流。

    “当时背着你找了你师父,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他老人家当年没有把刀融掉,而是埋在了遇见你时,那片城东的林子里。我把它挖出来了,想着有一天能还给你,想着有一天你能像小时候那样,意气风发地再挥动这把刀。”苏叶轻轻抚摸着刀身,“噌啷——”一声,抽刀出鞘。

    刀身玄黑如墨,刀刃却闪着银青色的寒光,鹅毛之雪纷落刃上,也无声地裂成两半,沿着两侧坠落。

    “不知道你还用不用得上,没想到,它重见天日的时候,你已无心再提刀。”

    苏叶说着,却是转了身子,一个撤步,挥刀直指纪浔。刀尖停在纪浔胸前几寸的位置,苏叶不善习武,此时握刀的手却分毫不抖。

    纪浔愣在原地,他竟然有一天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眼前的女子挥刀向他,刀刃的折光投在她脸上,将一对眸子映照得神采奕奕,他从未见过如此闪耀的光景,仿佛天地万物都索然无味。

    朔风猎猎,吹动女子鬓角的碎发,扫在她的脸颊,也扫在纪浔的心尖。哀怨与烦躁浑沌着夹杂在一起,把心口堵得水泄不通。他舍不得了,他不想让她走。

    可他说不出话来,竟是僵硬地杵在原地,只能看着女子又高高地抬起了刀,如果她想刺向自己,刺便是了,此时纪浔的心里空落落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苏叶只是望着对方,抬手将逐流刀又举到头顶,骤然挥下,带起风,发出寒冷的声响。

    她拿刀挥向他,而他全程都没有看刀刃,只是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一刀舞下,带着风擦过纪浔的额头,一条窄窄的带子倏的断成了两截,飘忽忽不带一丝重量的落到了地上。刀尖掠过,只扫着纪浔的额头,像是温柔的抚摸,又像是蜻蜓点水般,留下最后的,一个缠绵又决绝的吻。

    抹额断了,那条苏叶一针一线亲手绣的抹额,从里侧叶落流水的正中,断了。

    “纪浔,叶子她随水飘走了。”

    遥远的一句话在纪浔脑海中反复回荡,“哐啷”一声,逐流也像他一样,被狠心地摔在了地上。

    “现在,都还给你了。我的东西也拿走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苏叶的脸上竟是生出一丝释然,慢慢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你怎么能释然呢?你怎么能就这样转身就走呢?

    “等等!”纪浔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叶应声回头,似是反应了一会,才抬手又解下身上的大氅,抖了抖上面落了一层的浮雪,用力一抛,便也扔在了地上,白色的皮毛与积雪混在一起,恍惚间分辨不出边界。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谢谢你的保护,往后不需要了。”苏叶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是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纪浔剧烈地呼吸着,口鼻间呼出的白气也急促起来,将眼睫上都挂满水珠。

    他努力地扯出一丝不咸不淡的微笑,勾了勾唇角,“苏督察,此去路远,不如带上这个,就当做个护身符?”

    说着,他抬手解下了脑后的发带,长发垂落,被风吹得四散飘扬。

    他如若无常般将发带拿在手里,语气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调笑:“苏督察也赠我一根你的发带,互相权当做留个念想?”

    求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给我留个念想。

    纪浔将发带举到身前,又凑近了苏叶几分,将自己的心也连带着举起,仿佛期盼着以这种方式更靠近对方些许。

    “不必了,往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不再需要什么护身符了。”苏叶朝纪浔笑了笑,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周效寒,柔声道了句:“周郎莫送,先行一步,改日江南再叙。”说罢,便抬步上了马车。

    纪浔的手就举在半空,许久,也只是注视着一路人马出了城门,化成模糊的一点,逐渐消失不见。

    是啊,有周郎在,还需要什么护身符呢。

    那个周郎也道了句:“纪公子,在下先走一步,告辞。”便登上马车,也离开了。

    家家都在庆贺佳节,城门之下,只有纪浔孤零零的身影。

    凌鸢和青雀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缓缓走到纪浔身旁。凌鸢蹲下来替纪浔收拾起地上的东西,狐裘、逐流,还有那断成两截的抹额。

    青雀皱着眉头,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主公,你既然想要一样护身符,为何不直接跟她要?”

    凌鸢连忙起身拦住青雀,女孩却是见不得主公这般失魂落魄,与凌鸢撕扯着又扬了声音追问道:“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若是心慕于她,为何又几次三番将人推走?”

    凌鸢心下发慌,厉声斥责道:“为何不懂规矩多嘴!”

    “因为——”出乎意料的,纪浔却是回了话,声音艰涩,“因为要走的路太脏了,我不想让她沾染这些。”

    说着,纪浔微微仰起了头,看着满天落雪,似是自言自语:“江南是个好地方啊,京安的风雪太大了,我一个人淋就好。”

    青雀和凌鸢都愣在原地,沉默着不知该回些什么。纪浔只是抽了抽鼻子,从凌鸢手中接过他那把逐流,转身又朝着万家灯火走去,“走吧,我们该做事了。”

    叶子只要高高地挂在树上就够了,水里的泥沙太多,不随水飘走,也好。

    往后尘归尘,土归土,只盼江南春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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