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安的秋十分短暂，不过霜降刚过，就已隐隐透出萧条肃杀之态。

    苏叶戴着斗笠，缓步走在街上，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从前热闹非凡、游商散贩络绎不绝，如今除了道旁伏跪歪坐的乞人，竟只有朔风卷起的干枯落叶在奔走哀嚎。

    她这两日寝食难安，脑中不断思考着，那日虽然一口回绝了贤王的提议，可如今朗州王包怀恩的势头正猛，只怕江南道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放任纪浔和凉州十万军士去打没有胜算的仗……

    以仁治乱世，恐怕只能暂时拖延王朝衰败的节奏，没有武装力量，无异于以草藤抵挡利剑，拖得了一时，解不了一世。纪浔那边急于用粮，恐怕等不了太久，而她左右却是无法，这么想着，苏叶又头疼得揉了揉眉心。

    “贵人，小姐，大人，买奴隶吗……？”路旁突然伸出一只手，伴随凄惨的泣诉，扯住了苏叶的裙角。

    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居正下意识就抬腿将这说话的乞丐踹翻在地，面色不善地呵斥道：“什么人？！”

    苏叶定睛一看，才发觉拽她袍子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似乎受不住居正这一脚，仰面翻倒在了地上，却是第一时间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地又抱住了同样摔在一旁的脏兮兮的东西。

    若不是这东西的胸口还在微微上下起伏，苏叶简直分辨不出这是个人，身量不大，似乎还是个孩子。孩子的脸和身子都脏得看不出本来面貌，从袖口露出来的半截四肢瘦得显出骨骼的形状，腹腔却是异常地鼓起，扭了扣的肚脐都胀得支成个山包。苏叶知道这是过于饥饿引起的腹水，她在游走地方的时候，见过太多，这孩子恐怕也撑不了几日了。

    妇人疼出了泪水，将本就斑驳肮脏的脸庞涂得更加泥泞混乱，她将孩子身上宽大的袍子裹紧，用力地抱在了怀里，这是件女子的外袍，从走线可以依稀辨别出丝绸质地，恐怕是妇人曾经的衣物，如今却混在尘土里，成为妇人和孩子最完整的一件蔽体之裳。

    这样的可怜人，居正跟着苏叶这一路见得多了，起初他也心生怜悯，可往往越是这样穷途末路之人，越是肯为了活命不惜生出吃人的歹念，居正看了看苏叶的肩膀，又想到这一路被流民哄抢而带来的伤痛，不由皱紧了眉头，抢先一步挡在苏叶身前，“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叶的眉心亦是拧得紧，她只摇了摇头，沉声道是“无碍。”

    苏叶走近妇人的时候，对方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惊喜的光彩，抱着已经半昏半睡的孩子膝行上前，连连道着：“大人，贵人，小姐，我求求你，买了我儿吧，您想当成奴役马夫，还是戏子伙夫都行，求求您，求求您，留下他一条命吧……我们娘俩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求您……”

    妇人本就瘦弱的胳膊却颤颤巍巍地将孩子高高举起，凑近苏叶以让人能看得仔细，苏叶脸上的愁色更浓，伸出手想拾去孩子发间的落叶，却是近在咫尺，又被妇人将孩子如若珍宝般抱回了怀里，仔细地疼惜地，仿佛要将孩子狠狠揉进血肉里。

    妇人一下又一下捋着孩子干枯发黄的头发，满眼都是不舍，她伏在孩子耳边，如同天底下每个慈爱的母亲那般，轻声唤着孩子的名字：“志远啊，志远啊，以后去了贵人家要好好听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你叫尹志远，尹志远……”

    仿佛临行前的交代，妇人念叨了好一会，才将孩子又双手捧着奉上，“大人，求您带走吧，您叫他阿牛阿狗都行……”

    苏叶心口发酸，自从那日纪浔强硬地撬开了城门带着她的人力出城后，朝廷似乎便不再进行封锁，而各地的流民们抱着来天子脚下寻个生路的念头奔波到了这里，却发觉就连都城都已自顾不暇。

    “志远，是个好名字。”苏叶有些艰涩地开口，眼前这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孩子，恐怕从前也是富贵人家，父母长辈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他诞生之际取下“志远”二字的呢……

    苏叶抬手将孩子的领子掖紧，又从怀中掏出一贯铜钱，放到妇人手中，“带着志远好好过，若是……若是能活过这个冬天，从今往后就不要做牛做马。”

    妇人的脸上涌上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怔怔地看着苏叶，好一会才又将孩子紧抱回怀中，犹犹豫豫地伸手要去接苏叶递过来的钱。

    可钱刚拿到手里，还没等妇人捂热乎，几人中间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夺过穿好的铜钱，便逃也般朝着巷子跑去。

    苏叶还没反应过来，居正就已抬腿追了上去，她这才环顾四周，发觉几人周围早已围绕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乞丐，正眼冒精光地死死盯着苏叶，似乎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

    苏叶心道不好，将头上的斗笠一摘，“看招——！”，厉喝一声，旋转着将已经围成个圈的流民乞丐逼退了几步。

    包围圈终于露出了破绽，苏叶见缝插针地拔腿就跑，哪里有什么“招”，她不过是虚晃一枪。

    好不容易甩掉了追过来的流民，苏叶双手支在膝盖上，弓着腰不住喘着粗气，好在这些乞人因为饥饿而体力有限，不然以她这三脚猫的功夫体力，怕是很难逃出困境。

    苏叶心有余悸地四下观察着，方才分明居正是沿着这条路跑过来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她又谨慎地探头查看了几眼，才拐过巷口，却见这小少年正和一帮同样的半大小子打起架来。

    “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人多势众，欺负女孩子！？”居正骑在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孩身上，一边骂着，一边挥着拳头。

    对方抬着胳膊格挡，却仍红着眼睛反驳道：“都他娘的要饿死了，还管什么男的女的！……唔……”

    眼见同伴的鼻梁被居正一个重拳打得鲜血直流，一旁东倒西歪的几个少年也顾不上害怕，便作势要一拥而上，苏叶连忙边跑边嚷道：“干什么呢！”

    居正的拳头停在半空，几个少年便眼疾手快地拉起地上早已鼻青脸肿的同伴，一边唾骂着一边涌出了巷子，不见踪影。

    苏叶焦急地上前，扶起了居正，却见这孩子的发髻也被众人揪得乱蓬蓬歪在了一旁。

    “何时学会了打群架？”苏叶一边替人拍着身上的灰，一边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

    居正瘪了瘪嘴，扭过头去，亦是气不过道：“他们……他们欺负女子！”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贯铜钱，“钱……钱我抢回来了。”

    苏叶接过铜钱，眼里带着不解，顺着居正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二人不远处，一棵树下似乎还躺着个人。

    她连忙紧着步子又跑了过去，地上躺着的竟是个年轻的姑娘。苏叶蹲在地上，将人的上身扶起，探了探鼻息才舒了口气，好在人还活着，看起来也无甚外伤。她将人晃了晃，又掐了几下人中，却仍是没有反应，小姑娘依旧垂着手昏迷不醒。

    一筹莫展，留在这里也是无计可施，苏叶抬头对居正说道：“居正，来帮帮我，咱们把人带回去，我扎几针就好了。”从雪山一难过后，苏叶这一年来照着医书也学过一些简易的手法，虽说离妙手回春还差出十万八千里，可跌打损伤、应激昏迷的紧急治疗，还是可以应付的。

    居正“嗯”了一声，随即就要上前将人托起，躺在地上的小姑娘却是突然“啊——”一嗓子，惊坐了起来。

    居正吓得向后退了几步，苏叶却是早有预料般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早就醒了，为什么在这里装模做样？”

    小姑娘眼珠快速地转了一圈，半坐在地上竟能迅速地向后退出几步远，她从地上捡起一个什么东西攥在手里，一脸警惕地看向苏叶和陈居正，“这是我先找到的！”

    苏叶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居正，少年只是一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的表情，苏叶只能又瞪着眼睛看回面前这个一脸黑灰的小姑娘。

    “姑娘，我们没有恶意，敢问姑娘名讳？”苏叶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半步。

    那小姑娘见状竟是匆忙地踹着腿向后退了两步，拿起手上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就张口咬了下去。青绿的汁水顺着女子脏乎乎的手指就流了下来，苏叶这才看出来，女子攥着的原是个还泛着青的柿子。

    想到什么一般，苏叶抬头看去，几人身旁果真是一棵柿子树，头顶硕大的枝冠光秃秃落了叶子，此时本应是硕果累累之际，恐怕成熟的果实早就被饿昏了头的人们打下去了，如今就连半生不熟的果子，都能引得孩子们打起架来。

    苏叶叹了口气，又看向小姑娘，对方却在注视到苏叶的眼神之后，更加快速地吃起了手里的柿子，“这是我爬树摘下来的，那几个臭小子二话不说就要抢……”

    苏叶见姑娘防备心强，便没有再上前，而是从怀里掏出手帕，折了几叠，朝对方扔了过去。小姑娘又警惕地看了几眼，这才捡起面前的帕子，擦了擦手指，又抹了几把脸，干净的帕子登时就是几道炭黑色的脏印子。

    “我……我姓孙，名桃李，孙桃李。”小姑娘答了话，却仍是没好气。

    苏叶却是“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把居正和名唤桃李的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什么？你说，你说你叫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