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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凉风雁啼天在水,洞庭一湖远连波。

    傍晚时分的洞庭湖粼粼波光,宛如一块明镜镶嵌在江南大地,而蜿蜒穿行在起伏的山峦之间,终年无冰期的湘江从长江分流而出,途径洞庭,更是为平静的湖水注入奔腾的血液,流动与静止,都被夕阳的余晖镀上金色的笼纱,相得益彰,如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

    可冯彧却完全没有赏山河风景的诗情画意,他的目光扫过湘江入湖的三岔口,注视了许久,才转身走向营帐。彼时洋洋洒洒、无边无际的岭南军还打着老将林秀容的“林家军”名号,如今目光所及之处,随风飘动的都换成了“冯”字旌旗,冯彧这个外姓人终是坐稳了岭南第一家族的交椅。

    掀开披帘,冯彧走入了营帐内,副将已在此恭候多时。

    “将军。”副将单膝跪地,抱拳行着军礼。

    冯彧却是没有应承,绕过对方,径直走到铺开的巨幅地图前,凝神看去。自出兵之日起,他们一路北上,却在黔中遭逢了纪浔的凉州军,纪浔带人长驱直入,闪击了矩州,将朗州王包怀恩的老家一举拿下。

    而正当冯彧准备迎头而上,与纪浔来个正面交锋时,人却率兵向东逃去,直遁入湘水,逆流而上,泥鳅一般,全程没逮着正身。

    冯彧不是第一回与纪浔打交道了,可算来算去,竟是从未与其直接交手,上次蜀地相遇,被人设计要挟,悻悻而归,让冯彧在林老爷子面前丢了人。如今欲征大都,纪浔这支北境悍军迟早要做清算,他老子纪乘渊压了冯彧这么多年,想来,也是到了新仇旧恨一起报的时候了,冯彧当机立断,尾随纪浔,沿湘江北上,一路追到了洞庭湖。

    冯彧拿起一枚插着红旗的标点,“啪”放在了洞庭湖与湘江上下游交汇的三岔口——祁东县,眼下纪浔的军队扎寨落脚之处,与他们的营地只隔江而望。

    “今日如何?”冯彧微微侧头,对副将问道。

    “凉州军的水战能力有限,只有简陋窄小的走舸,十人一船,极为分散,遍布湘江水域,整日骚扰我们的主舰。”副将皱着眉头如实回禀道。

    “小儿玩闹般的小舟,如何能成忧患?”冯彧盯着地图上从北至南蜿蜒而下的湘水,若有所思。

    “小舟的续航能力的确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斗舰,他们只得频频登陆,被我们的舰船打得几渡湘水,可……”副将话音一顿,斟酌了片刻,在冯彧带着鄙薄的目光下,才犹豫着开口道:“可走舸灵活,不时隐入洞庭湖畔的苇荡,湘江早晚的水雾又甚,纪浔的兵只趁着视野不清之时,用走舸的船阵突袭骚扰,一到正午视线开阔,便很快就蛰伏起来,难辨方位……”

    副将瞥了好几眼冯彧的脸色,又补了句:“像虱子一般。”

    冯彧的目光不善,盯得副将额上都生出冷汗,可他并非有意为难,纪浔是何等诡计多端,他是见识过的。自打他们入了湘水,一连两日,日日如此,清晨便十人一船,乘着小巧的走舸,密密麻麻地绕着他们的战船侵袭,他们调个头的工夫,小舟们早就遁入苇荡,消失不见了。虽然无外乎是堵几个箭孔,抢几发弩器,或是砍两个水兵的脑袋,傍晚时分趁着夜色水汽再偷袭一波,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可虱子多了,咬人吸血死不了,却着实惹人心烦,冯彧在林家没脸没皮地蛰伏这么多年,如今誓要一举攻下大都,可没有心情和纪浔在这儿玩猫捉老鼠的小把戏。

    一想到这,冯彧更为头疼,看了副将也只觉碍眼,刚想吩咐人退下,营帐外却是传来斥候的急报。

    “报——!”帐帘掀开,披甲戴盔的斥候一个箭步上前,声音还未传远,人已“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副将见此阵仗,也知是紧要军情,便识趣地退到一侧,冯彧则凝眉颔首,示意斥候传报。

    “朗州王的舰队已沿长江驶入湘江上游,不出三个时辰就能抵达洞庭流域!”斥候喘着粗气,可情况远比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更为紧迫。

    “朗州王?这……”副将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一时忍不住叹出声来,当即转头去看冯彧的脸色,可只瞥到一个侧脸,冯彧已经迈着大步,直接掀帘出去。

    副将和斥候紧跟着也走出营帐,冯彧望向湘江上游的方向,狭长眯缝的眼中闪着异样的神采,“朗州王不是在淮水窝得好好的,怎得突然来了这里?”他意味深长道。

    斥候应声回答:“苍木军在淮南道和江南西道、江南东道的十州部队在淮水一线伏击了朗州王的战船,奈何兵力远不敌朗州王的水军,反而被逼得节节败退,沿着淮水并入长江,逆流逃窜进了湘江,如今就躲在洞庭湖附近。”

    冯彧凝视着水面,夜幕已至,纪浔的人马盘踞在湘水对侧,而苍木的散兵躲伏在洞庭湖畔,若是朗州王来了,这三岔口便会更为热闹。苍木教和凉州军,一盘散沙的农民兵和不善水战的旱鸭子,如今大都最为烫手的两块肉仿佛冥冥注定般相聚在此,而朗州王与他的岭南军,皆是大都最为精锐的舟师水军,这鹿死谁手,肉轮到谁吃,都是未知数。

    “报——!”又是一阵急报传来,冯彧颧骨本就宽平,如此板着脸显得面色更为难看,他眼珠左右转动,多疑已经成了他的人生信条,“何事?”冯彧沉声道。

    “凉州军统领纪浔已来到营地门口,说要……说要见将军!”传信的兵卫头压得低,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

    与此同时,京安的宫墙内,与三清殿一片死寂的囚徒们不同,虽然同被銮仪卫困在皇宫的高墙内,住在甘露殿的瑶,却显得怡然自得。

    “啧,还是你们大都人好雅兴,岭南夏季贡上来的嫩果,耗材耗力地冻在冰窖,只为深冬时节能尝上两口反季的滋味?”瑶纤长如玉的手指剥开一枚荔枝,一口啖下,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顺着指缝流下。

    她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桌上的琉璃碗里已经堆了十多颗暗紫色的果核,她这才急忙从棋篓里拿起一枚黑子,敲在棋盘之上。一子落,瑶才又从冰盏里拿起一颗荔枝,翻手递给小桌对侧之人,一脸柔情似水,“大人,可要尝尝?”

    隔着小桌而坐的秦子惠却是笑着摆摆手,“荔枝性温滋补,老夫一把年纪了,如此珍贵之物,怕是无福消受。”话毕,一枚白子入局,吃掉瑶七八子。

    “大人真是棋艺高超,看来小女还要勤加练习。”瑶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棋盘,黑子已被白子团团围住,难寻破绽,她一边思忖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不过,皇宫上上下下封得死,就连京安四处的城门眼下也是严防死守,大人是如何进来的?”

    秦子惠的目光看向晚辈总带着慈爱,他只温声道:“公主过谦。”不知在说棋局,还是在说别的,略一停顿,人才又道:“公主仍能差人出去,老夫就自有法子进来,自投罗网有何可难?”

    瑶的黑子悬而未决,在棋盘上方左右移动,似乎拿不定主意,“可大人费尽心思进宫找我,只为了这么点事?”

    秦子惠却是目光深沉地敲点了中腹的一处,瑶顿时豁然开朗,欣然落子,眼神亮晶晶闪着光采。

    “俞娥已有身孕。”秦子惠道。

    瑶去衔荔枝的手一顿,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皇后与还是太子的皇帝成婚后不到一年就诞下嫡子,那时也不过才年方二八,后来这孩子顺理成章成了太子,俞娥皇后的位子稳坐了这么多年,眼下皇帝和太子刚出事,就又有了身孕?”

    秦子惠但笑不语,瑶便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她如今都四十了,揣着孩子亡命天涯,也不怕稍有闪失就一尸两命?”

    秦子惠幽幽回道:“母凭子贵,他们俞家若能顺利诞下皇子,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哈哈……”瑶忍不住嗤笑出声,“你们大都人真是有趣,这破孩子有什么可生的?嫡子庶子、正宫小妾,一个血统一层肚皮,就将兄弟手足分出贵贱,到头来打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真是荒唐得很,有趣得很……”

    瑶将荔枝壳一片片剥开,剖出里面的莹莹白肉,自言自语道:“甚至不如你们口中的突厥蛮夷,我们那里……”瑶一边说着,一边似在回想,“我们那里,无论你是王子公主还是平民奴隶,胜者为王,武者为尊,我在死士营里活下来了,才是公主,死了,便是死了,连葬礼都不会有,和奴隶一起被扔在草原上,这辈子就过去了。”

    秦子惠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只是和蔼地微笑着,倾听得极有耐心,瑶却是自觉没趣,便将话题转了回来,“扯远了,不过这般小事,大人为何不直接与殿下知会,而是大费周章地来拜托我这个外族人?”

    秦子惠手指在棋盘边缘轻轻叩响,微微叹息着落下一子,“殿下他自幼跟着苏相学百家大义、诸子贤学,宽厚仁德,只怕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瑶手上刚拿起的黑子直接掉落在了地上,她又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得捂着肚子顺气,“哈哈……哈……大人莫不是在拿我取乐?”

    在秦子惠一脸狐疑的目光下,瑶才缓缓又坐稳了身形,一双烟波水目仍是带着妩媚的笑,“早就动手了,殿下真是‘宽厚仁德’,怪不得特意嘱咐我们,要一刀毙命,原来是要让他这位来不及出世的小弟弟走的时候少些痛苦啊!”

    秦子惠的眼角垂下,面上失神,片刻的沉默过后,皮肉却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再次挑起,他扯出一抹称不上好看的笑,低声道:“如此,甚好。”

    棋过几手,二人并没有分出太大的胜负,天色却已渐晚,秦子惠便缓缓起身。

    瑶也跟着从太师椅上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有些突兀地说道:“大人,小女还有个问题。”

    “公主但说无妨。”

    “我哥哥出兵了,比我预计的要早上许多,是大人的安排吧?”瑶的语气一如从前,仿佛两人只是聊起家长里短的坊间轶闻。突厥出兵了,却没有按照瑶的计划。

    秦子惠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微笑着抖了抖官袍上的褶皱,瑶会意,眨了眨眼睛又问道:“我哥可不是那么好哄的人,大人想必是给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秦子惠捋了捋胡须,一脸慈眉善目,“陇右。”

    纵是心中已有猜测,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瑶的面上还是显出几分惊讶,“……大人真是……出手阔绰。”

    “有的时候,弃子,只是为了保全更多的棋子。”秦子惠缓缓走了几步,来到殿内的一排博古架前,脊背显得佝偻,“突厥助我夺京安登皇位,我便割陇右十八州作回报。”

    原来如此,瑶心下暗忖,这秦大人远比她了解的更为老谋深算。宫变当日,平西王现身,扬言陇右十五万大军十日内便可抵京,于是她哥哥阿史那·哲严提早发兵,趁纪浔凉州军空守之时南下,剑指京安城和陇右大军,若能一举攻破,届时秦子惠便能辅佐周效寒顺利称帝,而平西王大军溃败,整个陇右道十八州便会被哥哥收入囊中,从此完全除掉平西王这支周氏正统的后患。妙,真是妙,瑶再一抬眼,却见秦子惠不知何时拿起了博古架上一柄陈旧的刀。

    “那是高祖皇帝的刀,不是观赏的,已经开刃了,大人……”

    秦子惠对瑶的提醒置若罔闻,只仔细地左右摸了摸腹部,似乎在确认位置。

    “小心”二字还未说出口,在瑶瞪得浑圆的双目注视下,秦子惠拔刀用力地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大人这是……?”瑶匆忙上前,却是警觉地没有去搀扶,也没有去碰刀,只是停在两步外,审慎地看向对方。

    秦子惠也显然不像需要帮助的样子,他只窝着身子咬牙原地缓了片刻,便又慢慢迈出脚步,朝着甘露殿外走去。

    “自投罗网嘛,当然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

    太行山下,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挡,远处的村庄也被一层阴影笼罩,烧火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将黑夜染得更为浓重深沉。少了树叶为被,光秃秃的枝杆在北风的鞭笞下发出凄厉的哀嚎。

    “他们派往幽州传信的使官也被解决了。”束满辫发的男子用突厥语向奇克禀报。

    奇克只是点了点头,光顾着饶有兴致地去看趴在地上的男人。

    上好的丝绸锦缎,镶金丝的三指宽的腰带,手上还戴着黑玉扳指,啧,大都人真是讲究,逃命还要顾着一身行头。

    俞轲匍匐在地上,血液混着涎水从嘴角流下,没进他花白的胡子里,手筋脚筋已经都断了,他费力地屈起手肘,拖拽着自己向前挪动。

    奇克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跟在俞轲身旁,老头似乎忍着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离前方的包裹只有两个手掌的距离,可他再也爬不动了,张着嘴扣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奇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用刀挑开了包裹,里面只有个亮闪闪的金色小砖块,她俯下身子准备伸手去拿。

    “那是我的东西!把你的手……咳……你的手拿开!”俞轲大吼着,嘴里吃进地上许多沙子。

    奇克瞪着眼睛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又回头左右看了看,“我?”

    俞轲一脸恶意,“那是我的玉玺……有玉玺在……俞家还有……还有机会……”

    “啊,多谢!”奇克闻言,笑嘻嘻地用汉人的语言朝俞轲道谢,而后便一把拿起了包裹里那块金砖,在手里上下颠了颠,“你们汉人的皇权就靠这么个玩意?那可真是阿猫阿狗都能当皇帝了。”

    “总之,谢啦,意外收获!”奇克吹了声口哨,四周汇聚起了众多相似打扮的突厥死士,简单清点完毕,众人就准备撤退。

    奄奄一息的俞轲突然回光返照般仰起头来,四肢已经无力地瘫软在地,他鲤鱼打挺般扯着嗓子骂道:“你以为瑶是谁安插进京安的?”

    已经准备翻身上马的奇克听到这话,突然眉梢一挑,又转身回来,蹲在俞轲身前,目光幽深地看向一脸肮脏的老头,都活不过一刻钟了,就这么着急去死吗?奇克心道。

    “是我一手让你们在大都扎根,突厥的死士,你们!都应该听我的话!”俞轲飞出的唾沫溅到奇克的靴子上。

    奇克用手掸了掸,然后气定神闲地伸手摸向俞轲的头顶,头发丝都是顺滑柔软的,保养得真好,奇克心下感慨,下一秒“咔”一声,扭断了人的脖子。

    在人走向死亡时,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突厥死士,只听公主的话。”这是俞轲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突然而来的风声,仿佛是诡谲的呢喃咒语,将月亮从浮云的牢笼中解救出来。惨白的光再次照亮大地,横七竖八躺着遍地尸体,连带被长刀贯穿腹部的俞娥在内,共计俞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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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李贺《帝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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