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叶第三次被抓回来了，言语威胁对一言不发的突厥死士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双手被钳在身后，不情不愿地又回到了三清殿。

    彼时贤王正端坐在须弥座前焚香，将掺有安神功效的香灰用香匙均匀地铺在香篆模具里，对周围嘈杂的声响置若罔闻。一个白衣侍卫上前，覆在贤王耳畔低语，此人苏叶是认得的，虽与突厥死士们同样穿着白色锦袍，却没有束辫发，清秀的汉人模样，在苏叶西行北上时，给她传过几回话，约莫是贤王的心腹了。

    二人的耳语苏叶听不清，却也不难猜，无非就是这回打晕了外出置办货资的宫女，调换了行头妄图偷溜出宫去，然后在东侧门被捉了回来，还顺便引起一场骚乱，让銮仪卫和突厥人又打了一架。苏叶被扔在了蒲团垫上，左右扭着想将手上捆着的绳子挣脱开。

    白衣侍卫禀告完毕，贤王只是点点头，没有分给苏叶片刻的目光，而是继续手上的活计，灰压一扣，香灰便严丝合缝地嵌扣进香篆里，留下一个精美的飞鹤图案。

    陈居正眼疾手快，已经匆忙上前替苏叶解开了绳子，一边替人揉着手腕，一边满眼愤恨地死瞪着置身事外的贤王，“亏我眼拙，早先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

    苏叶活动了两下关节，这帮抓人的死士绑人确实轻车熟路有些水平，紧紧实实让人无法挣脱却也并不会留下瘀伤和痕迹，也没有很疼。她微微叹了口气，安慰居正道：“此处不比伊州，耳目混杂，哪个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谨言慎行。”

    居正一脸不情愿地瘪了瘪嘴，殿外却又传来一阵喧哗的人声。苏叶和居正起身，一前一后地凑到殿门前，没等听清声音，门就从外侧被突然打开，几人扑进大殿内，险些撞到了苏叶的鼻子。

    “你、你们知道本宫是什么身份吗？竟然、竟然敢如此以下犯上！”苏叶和居正闪到一旁，这才看清进来的并非什么刺客或者突袭之人，反倒更像是俘虏，而走在最前头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此时已被门槛绊倒，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不正是三皇子周效远嘛。

    三皇子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晃晃悠悠起身，头上的发冠歪斜着耷拉在一侧，“銮仪卫怎么敢随便抓本宫，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还有你们！”他一边对周围冷眼而视的突厥刺客指指点点，一边气急败坏地怒骂道：“说话啊！你、你们都是哑巴吗？”

    “三弟……”身旁另一位锦衣玉帛的男子上前将人拉住，面色凝重地频频摇头，苏叶闻声望去，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闷葫芦二皇子周效岳。

    大殿内只有几人说话的声音，诸臣们鸦雀无声，一脸讶然地围观殿门前的闹剧。

    三皇子显然也注意到了灼人的目光，他垂着眼睛左右环顾了一圈，直到看见大殿正中正在悠哉焚香的贤王，才突然就泄了气般跌坐在了地上，话音带着哭腔，“本……本宫都说了，只是想出去避避寒，不是要跑的……放本宫走吧……”

    纸老虎已经蔫了，二皇子也窘迫地杵在原地，去偷瞄贤王，也就是他这位四弟的眼色，最终还是上前将撒泼打滚的三弟扶了起来。

    苏叶抬眼又看向几人的身后，畏畏缩缩还站着几个人，虽然换了平民的装扮，苏叶也能认出，皆是往日眼熟的朝臣同僚。她心下了然，看来不仅是贤王的党众，朝廷上下相关联的，就连二皇子和三皇子，也被纪浔的人陆续抓了回来，有些自以为是的老臣恐怕已经踏上了逃亡之路，这段日子韩未约莫正忙着四处搜捕漏网之鱼。不过他们倒是大方，将人捉来，就毫发无伤地送到了贤王身边，凑在一堆，苏叶一时也拿不准纪浔攒这么大个局，究竟意在何处。

    殿内众人皆是噤若寒蝉，不敢掺和天家人的事情，贤王这时已将燃好的鱼耳炉放在了周皇寝榻的一侧，在殿内如若无常地踱着步子，越过三五成聚的朝臣，走向他这两位兄长。

    “二哥，三哥，既然来了，不如同弟弟一起，替父皇上香祈福吧。”他来到二人面前，笑着站定，偏过头去看大殿正中的三尊神像，声音如幽谷清风，朗润温和。

    三皇子似乎并不想表演这父慈子孝的戏码，仍在歇斯底里地撒着泼，他大袖一挥，“不，不要！”他扯住二皇子的腰带，弓着身子祈求着，“二哥，你说句话啊！我不想呆在这儿，跟我都没关系……”

    二皇子额头冒了汗，抠着手心将人狠攥着的手从身上拔开，默默退后了两步。三皇子快速地四下瞥着，病急乱投医般将眼神锁定在了一身宫女扮相的苏叶身上。

    “你，你是伺候父皇的婢子吧……你带本宫走，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本宫不要呆在这里，冯彧那家伙跟母妃没关系，岭南军已经不姓林了，跟本宫无关，跟本宫无关，本宫根本没惦记过那什么皇位……”

    三皇子将苏叶的手腕都捏得泛红，“皇位”二字一出，三清大殿彻底寂静无声，众人倒吸着凉气，大气不敢喘，苏叶向后退着，后背已经抵上了柱子，居正也在一旁犹豫要不要当众对皇子出手。

    “本宫……唔……”三皇子失了理智般口无遮拦，话音却是戛然而止，他顺着鼻尖向下看去，一双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有些冰凉的触感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过更令他害怕的，是这双看起来温和无比的手，正紧紧地扣着他的下颌，旁人看不到，他自己却能感觉到，手指透过皮肉，卡在他的脉搏之上。

    “三哥，这是做什么？”周效寒的目光落在三皇子抓紧苏叶的手上，看不出神情，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苏叶亦不知这两位皇子暗中的较劲博弈，只觉手腕上的力道松了许多，便连忙将手扯了出去，被居正拉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不能走，你得带本宫一起走！”三皇子被周效寒卡着下颌，话语都变得含糊起来，可手中之人走掉，他就像个落水之人失了最后的浮标，仓皇间不知哪来的胆子，作势就要伸手再去拉苏叶，“你得带本宫一起……”

    “啪！”一声，贤王轻柔地扶住三皇子一侧的脸颊，甩手用力地扇了另一侧，连一旁的二皇子都应声一个趔趄。

    殿内落针可闻，苏叶太阳穴紧张得蹦蹦直跳，不由抠紧了手指。

    三皇子已经呆若木鸡，眼中空无一物，脸颊现出通红的掌印，他只看到眼前依旧是那张温和的脸，柔声对他说：“这样就不会伤到脖子了，弟弟对三哥好吧？”

    紧接着人松开了手，三皇子差点直接栽倒在地，“父皇还在这儿呢，三哥可莫要再胡言乱语了，走吧，我们兄弟几人去上香。”

    不知是被这一巴掌扇回了理智，还是直接抽走了灵魂，三皇子居然真的听话了，木讷茫然地跟在周效寒身后，步伐僵硬地朝着神像走去。

    二皇子不知何时已经替两位弟弟准备好了香火，一人三支，分别递到手上。

    三尊神像之下，三位皇子分列，貌合神离，各怀鬼胎。

    一礼三叩，如此重复三遍，便成“三礼九叩”。“铛——”一声如神谕般浑厚的声音鸣响，竟是平西王周歧，在神龛前替三人敲响了大磬，周效寒显然亦是微微一愣，随即隔空朝着周歧颔首，而后虔诚地抬望眼，直视着一言不发的神明。

    “铛——”第二声敲响。

    “铛——”第三声敲响，礼成在即。

    三位皇子将手中的香火燃起，走向积满香灰的鼎炉，“殿下！”从殿门口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几位皇子皆是下意识地回头。

    白衣侍卫背着一人正立在门口，二皇子意识到这声“殿下”所言非己，悻悻地挪到了一旁，三皇子则终于解脱般长叹一口气，靠着他二哥就眼一瞪，直直歪倒了下去。而正中的周效寒却并没有功夫理会，人已迈着大步走向了门口。

    白衣侍卫将身后背着的人小心地放到地上，苏叶忍不住凝眉，人的腹部被利器刺穿，伤势看上去极为严重，而再看向侍卫，背后已被染得血红一片。

    “秦大人……”周效寒也不顾众人复杂的目光，欺身上前，将伤者的头枕在自己膝上。

    秦子惠？怎会伤得如此严重？纪浔的人陆续抓了这么多人，除了窦进意外负伤，并未见有哪个伤到分毫，怎会如此？苏叶望着秦子惠苍白的脸，止不住生疑。

    周歧并未多言，已经提了医箱来到秦子惠身侧，他抬眼看向苏叶，却是微微一顿，移向旁边的少年，吩咐道：“居正，去替我打盆水。”

    “好！”少年忙不迭从围着的人群中抽身，打来一盆清水，和周歧一大一小两人就开始忙活着替伤者止血救治。

    秦子惠下颌都咬得嘎吱作响，额角青筋横生，豆大的汗濡湿了他花白的鬓发。伤口缝好，血总算止住了，周效寒取下秦子惠口中衔着的手帕，眼中竟生出一丝慌乱，“大人……”

    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秦子惠只费力地抬起手，抚上周效寒的眉心，“殿下的眼睛生得这般好看，要去装江山社稷，不能为这点小事而蹙眉……咳咳……”

    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周效寒抬头看向身旁的侍官，“去拿水来！”

    “他现在还不能饮水。”传来周歧冷淡的声音，人此时已起身走到一旁去净手，苏叶则识趣地跟着周歧穿过人群，退到了一旁。

    周效寒凝神，又看向虚弱的秦子惠，平复语气道：“大人，何人伤你至此？”

    秦子惠的双目缓缓闭上，劫后余生般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出一个名字：

    “相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