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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1

    邠州,隶属关内道,距京安三百里,是都城北部最近的州县,兵马精足的情况下,只需一日脚程。

    周歧站在邠州城门之上,俯瞰向城外扎营的陇右大军。而节度使柴元振作为主帅,正在城下亲力亲为地指挥布阵。

    突厥已跨过古长城,距离抵达邠州,也就是京安城最后一道防线,不过数十里。每个人都能听见,突厥铁骑轰鸣的马蹄声和嘶吼声,愈来愈近了。

    “报——”卫兵一声急报,打乱了周歧的思路,他微不可察地蹙眉,冷声道:“说。”

    “军营外有一少年求见。”卫兵单膝跪地,如实相禀。

    周歧头也没回,继续看向城外的部队,“军营不欢迎小孩。”

    卫兵仍抱着拳,语气带着试探,“可他说……回禀殿下,那少年说是您的……徒弟?”

    周歧蓦然回眸,眼皮不住蹦蹦直跳,不多时,卫兵便将人押了上来。

    “谁让你来的?”周歧抿着嘴。

    少年当着这么多军士的面,被如此不客气地质问,耳尖难以克制地泛了红,“徒儿愿为国征战!”

    片刻的沉默,一众士官皆是瞠目结舌,终于有人率先绷不住,不屑地哂笑道:“噗哈哈哈……小子,毛长齐了吗就想上战场?”众人顿时捧腹狂笑起来,陈居正腰板挺得笔直,可红透的面颊却将他此时的窘迫大肆出卖。

    周歧瞟了一圈,城门之上这才安静下来,他看向居正,不留情面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师父……”陈居正咬着牙,声音带着些委屈。

    “我几时答应了做你师父?”

    “可你教我刀法!”

    “那是你厚着脸皮非要偷师学艺。”

    “我没有!”陈居正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分不清是气还是怨,“师父既然教了我刀法,国破家亡时不用,更待何时?练了本事,难道要我回宫里做那缩头乌龟,只顾自保吗?”

    少年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卫官见周歧面色不善,当即就上前去扯这撒泼的孩子。

    “我不走!我要上战场!哎我说你这人听不懂话吗……别拉我……”少年和卫官拉拉扯扯,僵持不下之际,周歧只是臭着脸沉吟,眼见卫官就要强行将居正拖走,他才幽幽开口:“可善骑射?”

    居正滑泥鳅一般从卫官的腋下挣脱出来,噌的窜到周歧面前,表情难掩喜悦,“我能边骑马边射弹弓!百丈开外也不在话下!”

    周歧顿了顿,一脸一言难尽,“弹弓……?战场岂是小儿游乐?”

    居正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从没试过骑马打仗,垂着肩膀也无言以对。

    “你既然跟我学了刀法,理应挥刀斩敌。”周歧看向居正身后背着的长刀,那是项恒勉临走前给少年留下的,“不过你这把刀,太过柔和,上战场,还是需要戾气重一些的……”

    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过周歧扔过来的东西,冰凉凉沉甸甸,那是一把刀。“噌——”这把刀与他那把的确不同,居正稍微用了些力气才将刀拔出一截,玄黑如墨的刀身,流动的银色寒光倒映着居正的影子,真是把好刀,这就是所谓的“戾气”吗?少年忍不住心生寒意。

    “有人没有带走这把刀。与突厥作战……此刀和它的主人应该都很喜欢。”周歧话音一顿,转头看向卫官,“给这小子也准备一匹马。”随后便转过身去,又目光深沉地看向漫无边际的浩荡军队。

    居正对这宝刀爱不释手,反反复复拿在手里摩梭了一遍又一遍,这么好的刀一定有名字吧?他看了看周歧沉思的模样,不敢再问这么幼稚愚蠢的问题,把话随着唾沫又咽回了肚子里。

    城门上一时间静如死水,只能听见城下列队布阵的整齐脚步声。

    “报——!”城下一道突兀的传报,伴随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杂乱马蹄声,“突厥已到达城北五里处!”

    周歧凝神喊道:“为何不早通报?”

    城下的斥候焦急地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地行了军礼,“突厥所过之处不留活口,远方的斥候来不及回传,便被……”

    “擒杀”二字还没讲完,周歧已经转身吩咐一旁的卫官,“备战甲来。”

    一直老实等候差遣的陈居正见状,终于按耐不住,见缝插针地问道:“师父,徒儿有一事不解!”

    “说。”

    居正遥望向城下严阵以待的列队,拧着眉头道:“陇右全道大军十五万人,可徒儿赶来的路上,所经之营地,粗略算来,不足十万……这,这是为何?”

    卫官已经折返回来,周歧正有条不紊地向身上披戴着甲胄,“你以为只有邠州一处战役吗?”

    “从更北的庆州到宁州,京安北部的必经关卡都排布了兵阵。更何况……”周歧最后将缀有红色翎毛的头盔戴好,“更何况,突厥似是对陇右早有防备,大军集结这一路,所过之处皆有突袭伏击,到关内道的时候,就已折损至不过十万众。”

    “所以说……”居正迫不及待地开口,却被一声声号角的鸣奏打断。

    城门上慌张准备的众人应声禁言,齐齐向着北方看去,越过陇右的军营,浩浩荡荡的突厥铁骑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声势浩大地出现在视野里。

    陈居正目力极佳,他转头瞟了眼默不作声的周歧,他知道师父也看到了——冲在突厥军马最前方的,便是他们的将领,阿史那·哲严,一半的胡人血统,虎背狼腰,高鼻深目,比起汉人要威武高大上许多,纵使寒冬亦是赤着半侧臂膀,露出麦色的纹着图腾的皮肤,褐色的弯曲的长发编成五股,随着御马在身后起伏飘扬。

    居正突然双脚发软趔趄着向后退去,分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却不由胆寒,哲严看到他了,那双深邃异域,如绿宝石般的眼睛,知道它的猎物在城门之上。

    “砰”少年的脊背撞上战甲,他感到一只手抵在了他的肩头,强劲的力道推着他不再退却。

    “噌——”拔刀出鞘,周歧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似乎涌动着异样的神采,他将刀高举向前方,对居正说道:“徒儿,看好了,这一招,我只教一遍。”

    “列阵迎敌,死战到底!”城下的柴元振仰头看向周歧,向全军发出了最高号令。

    ……

    “銮仪卫献出了所有马匹,加上从城兵那里缴获的,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匹,尽数下发给城内会骑马的民兵,组成了骑兵方阵,可要列在……最前?”副使一边翻阅着计簿,一边向苏叶汇报,他是苍木资历较老的教徒,也是三日前应召入军,才与苏叶这个相母相认,原本是学馆的教书先生,如今做了苏叶帐下的参谋副使。

    京安万民启告书下放三日,陆陆续续征集了七万余名百姓,城内所有的兵械马匹集中发配之后,绝大多数人也只能拿起务农的锄头或是家用的屠刀斧头充作武器。

    苏叶将指挥部设在了城门之上,说是指挥部,不过是教书先生作的副使,和镖局镖头作的教头指挥,一群临时组建起的民兵队伍,妄图作京安城最后的武装,写到话本里,都算是荒诞的奇幻故事了。

    教书先生见相母没有回应,便自顾自又对着计簿献策:“娘子军共计二万零九百一十四人,分成三个旅……”

    “娘子军一旅为老弱,在后方做补给预备,二旅三旅皆为青年,比起男子虽力量不足,但敏捷有余,且身量更小,可做头阵,插进突厥的列队中,搅散他们的阵型!”副使的话没说完,苏叶身侧一个缠着青绿头巾的高壮女人就出言打断,她是娘子军选拔出的总长,原本和丈夫一起作屠户,如今她丈夫被分到了步兵阵。

    副使眉头一皱,“不行,女子打头阵是送死,还是该让骑兵方阵在前。”

    “马匹是我们最宝贵的战力,冲在前方损失太重!”高壮女人拒绝得斩钉截铁。

    “娘子军应该带着百姓关好家门,作最后的防线!”

    “国门破了,家门也不复存在!”

    苏叶戴着青色的斗笠,被夹在二人的争论中,扶额沉思。民兵们正在城内的主干道上加班加点地训练,很多人挥了一辈子的锄头都不知该如何挥向敌人的脑袋,几天没日没夜地特训,总算勉强有了军队的样子,要敌得过突厥铁骑,简直如痴人说梦。

    苏叶凝望向城外连绵的山峦,只期盼周歧的陇右军能成功止住突厥南下。

    “箭矢还充足吗?”苏叶的目光顺次扫过城门之上装备齐整的弓箭兵,每个人身后的箭筒里不过二十余支长短不一的箭矢。

    距她最近的弓箭兵回道:“城内所能赶制出的所有箭都在这了。”

    “马可喂好了?”苏叶沉吟片刻,看向副使。

    “樵夫们从城南备好的草,战时,足够两日半。”副使回道。

    轻轻颔首,苏叶转头又看向高壮女人,“春娘,大家的伙食饷粮可备好了?”

    名唤“春娘”的女人点点头,“巧月楼献出了全部的屯粮,加上苍木存蓄的储备,全军最多可供给五日。”

    苏叶颔首,两日半……五日……足够了,只怕真的打起来,撑不过一日。略一停顿,苏叶抬头看向二人,“城内的老人孩子需要人保护,后方的粮食亦需要善炊事之人保证供给,娘子军一旅驻守城内,二旅三旅负责炊事,酌情调配人员进行伤患收容。”

    未等春娘反驳,苏叶又道:“箭矢先行,一波远攻之后,骑兵方阵在前冲锋,打散敌军队列,我与步兵一旅会紧随其后,绞杀落单的残兵;而弓箭手剩余的力量则死守城门,意图攻城者,一律射杀!”

    “不行!”副使与春娘几乎是异口同声,苏叶却是起身走向城楼边缘,目光看向远方,言语不容置喙道:“我并非欲作一言堂,但此战事关城内百姓生死和大都最后的存亡,不可意气用事。”

    春娘的神情有些动摇,苏叶握起对方的手,“娘子军要守护好孩子们,那是……那是大都最后的希望。”

    女人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副使却是起身拍案,长袖一挥道:“相母不可亲征!”

    “苍木万众不分男女老幼,前赴后继,我有何不可?”

    “相母若有闪失,存众群龙无首,何以为战?”副使读过古今策略,顶作半个参谋,将死而兵溃,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天下何为首?我要与我的民众共进退,若我死了,春娘便是相母。”苏叶义正词严地回道。

    副使嘴唇翕动,却是意外地并未出言驳斥,苏叶顺着人的目光看去,遥远的山峦起伏间,隐隐现出尘土飞扬之态,有人来了。

    是陇右军吗?还是……

    苏叶双手搭在城门的砖石上,太过用力,粗粝的纹理磨得她指尖作痛,可她却无心去顾,呼吸都紧张得抛在脑后,一定要是啊,一定要是啊,手指被磨破,在砖石上留下痕迹。

    “开城——开城——!”

    先于滚滚沙尘抵达的是一匹形单影只的马,在久无人径的皑皑雪地留下一串脚印,卷起层层浮雪和微微尘土。

    “开城——开城啊!”马背上的少年喊得声嘶力竭,苏叶循声低头,向城门口看去,干结成块的头发,满是污泥的脸,分辨不出人本来的样子。

    “扑通”从马背上摇晃了几下,什么东西径直栽到了地上,苏叶心惊,这才发觉少年身后,还载着一人,那分明是个人形,却毫无生息的样子,浑身斑驳的血污,堕马而下连声闷哼都没有。

    “开城门!”苏叶拨开斗笠的面纱,声音颤抖。

    “相母,不可!若是敌军的埋伏……”副使伸臂拦在苏叶身前。

    “开城门!”苏叶高喊着,磨破的双手紧握成拳,血淋淋一片,而后卸力般颓然道:“输了,陇右军……输了。”

    在众人的搀扶下,归城的二人才费力上了城楼,苏叶疾步奔上前去,一把将少年抱在了怀里,“居正!”

    少年浑身都透着劫后余生的森寒,在苏叶怀中不停战栗着,断断续续地呜咽般呓语:“输了,输了,陇右,输了,师父,输了,输了……”

    “回来了,你回来了,没事的,没事的。”摸着少年的头发,早已□□涸的血渍混杂着泥土和雪水,粘黏成了一团,苏叶没有追问少年为何溜出宫来,又经历了什么才搞成这般模样,只能一遍遍忍着心酸,安慰着居正。

    “师父,输了,输了……”话音一顿,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骤然惊醒,挣开苏叶的怀抱,拉着人向被放到地上看不出面貌的尸体跑去,僵硬地跪在尸体一侧,声音都带着祈求,“姐姐,你救救,救救师父……”

    师父,难道这是……?苏叶强迫自己凝神去看,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个断了一条胳膊、像从尸堆里捡出来的人,和那个纤尘不染、孤高清冷的平西王联系在一起。

    “活着呢!还活着呢!”居正抬头,慌乱地向四周求助,眼泪将脸颊划得更加斑驳不堪,“你们救救他!”

    鼻息处需要细细观察才能看清的微弱白气,将人从“尸体”的范畴划出,“去打温水。”苏叶当即吩咐道。

    周歧的右臂,手肘以下被斩断,苏叶将居正临时包裹的袖布揭下之时,带着创口粘连的皮肉污浊不堪,绑扎的半截大臂已经现出黑褐色。

    “这得截肢才行。”春娘站在苏叶身后,突然出言道。

    或跪或蹲围在周歧身旁的陈居正和苏叶齐齐仰头去看春娘,高壮女人面上也有些为难,踯躅不安道:“我是屠户,家里从前养过猪羊,没到出栏就打架受伤或被野兽咬残的,为了减少损失也会救治……这人伤口已经错过最佳治疗的时机,又加上路途颠簸,就算找到断肢也难以续接,这条胳膊保不住了,只能截肢,不然……不然命都保不住。”

    “截肢……”苏叶讷讷自语,居正眼神直勾勾盯着周歧,亦是茫然失措。

    “只摆弄过猪羊,可眼下情况紧急,若你们信得过我,我可以负责动手……”

    春娘的话萦绕在耳边,可苏叶却听不进去了,她看向周歧,那在神坛之上以淡漠又慈悲的眼神俯瞰众人的高岭之花,从死人堆里偷得一线生机,如今躺在地上,胸口起伏甚微,脆弱得像张浸了水的薄纸,一碰就会化为毛絮。

    “还有别的办法吗?至少,至少保住这截断臂……”苏叶自知这要求不合时宜,可就是下不去手,她没有权力替周歧做这个决定,逍遥自在、仗义人间之人,是会选择残缺地苟活,还是义无反顾地赴死……

    “啊……咳、咳……”周歧剧烈地呼吸着,每一下都带着胸腔瘀滞的回声。

    “殿下,道长,你……”苏叶替人压着穴位,惊慌得语无伦次。

    “皮囊……发肤皆外物,动手吧……”周歧的声音虚弱,却仍是挤出一丝颇为难看的笑,似是自嘲,“呵……咳咳,我非仙者,自是……咳……怕死的。”

    说完,人便又闭上了眼睛。

    “春娘,那就拜托你了!”苏叶敛声道。

    过程进展得还算顺利,春娘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对苏叶道:“伤口处理完了,可他的创面太大,我只能暂时包扎止血,相母你能处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药重新裹纱布……”

    春娘详细地交待着,苏叶却是眉头揪了起来,“等等,什么意思?我要来留下来?”

    “哐啷!”还没等春娘回话,几人身后传来铜盆落地之声,陈居正新打来的清水洒到身上,显得狼狈,铜盆在地上转了两圈,发出敲鼓般规律的声响。

    传报的鼓点亦是在这时敲响,苏叶她们顺着居正仓皇的目光看去,远处的大路上现出了身影,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的铁骑,踏着烟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们奔来,宛如誓要将一切生灵都践踏在脚下的地狱恶鬼。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起惊涛骇浪般的恐惧,苏叶当机立断,扬声喝道:“所有人,就位——!”

    要去拉春娘的手,苏叶却被人先一步按住了肩膀,陈居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向苏叶,又看向昏迷的周歧,最终将目光落到越来越近的突厥大军,“姐姐,春娘还要带领娘子军,请你,守好师父。”

    “居正……”话音未落,苏叶头上的青绿斗笠便被摘走,居正将其扣在了自己凌乱的发髻上,“相母可以是任何人,对吧?我愿带领苍木军,带领百姓,与突厥死战到底!”说罢,少年从背后拔出一把长刀,苏叶这才注意到少年背上竟是系着两把,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恒勉和纪浔的刀。

    居正的眼神隔着面纱,看不真切,苏叶定定地望着,却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滚滚怒火和满腔恨意。

    警报的号角吹响,苏叶看到少年将玄黑色的长刀举向高空,发出泣血般的嘶吼:“开城门,阵列前行——!”

    最后的战争拉开了序幕,弓箭手连发三波箭雨,对突厥前排的冲锋兵造成冲击。可微薄的雨落入干涸冰封的大地,杯水车薪。

    “吼吼——哦呜——!”膘肥体壮的大马,配上骁勇无畏的汉子,突厥的军队带着来自北境的呐喊,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叫着嚷着,提前唱起了胜利的歌声。

    那冲在最前的壮硕将领,灵巧地躲避着箭雨,甚至能抽出工夫用那双绿色的眼眸,对着城门之上的苏叶露出势在必得的鬼魅笑容。手提一柄关中罕见的新月状弯刀,赤着的半侧臂膀布满大小伤痕,纹饰的图腾因为肌肉充血而更显突兀妖冶。

    那是鬼,是从地狱来索命的鬼,苏叶脑中只冒出这一个荒诞的念头。

    “咚,咚,咚!”城门之上擂响全面作战的军鼓,大门洞开,骑兵列阵冲刺,居正戴着斗笠,挥着玄黑色的长刀,御马疾驰。

    戴着各式绿色布条的步兵紧随其后,他们穿着各异,高矮胖瘦亦不相同,年轻者跑在前,年老者蹒跚着不落队。锄头、镰刀、板斧……比正规长刀更多的是不入流的劳活工具。没有人胆寒,也没有人后退,凛冬时节破土萌发的新叶,在无春之年,大都最后的春,从冬日生。

    苏叶的目光紧跟着居正的身影,少年径直就朝着突厥为首的哲严而去,二人一个正面交锋,哲严绿宝石般的眼眸便如猛禽,找准猎物的破绽,弯刀回马,将居正马匹的前蹄斩断,少年扑倒在尘土混杂的雪地,苏叶便再也寻不到人的身影了。

    “居正!”苏叶将身体探出城楼的扶栏,一声惊呼没有任何回音。

    “城门受袭,拉弓——放箭!”镖局教头做着战时指挥,苏叶低头看去,都城高耸的城楼之下,突破防线的突厥士兵已经赶至门口。

    抬望眼,逆向敌军奔进的骑兵已难觅身影,甫一进入敌阵,便被分解着蚕食殆尽,而这之后惊恐有余的步兵,来不及调头逃窜,便被弯刀绕颈,所谓的战场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炼狱。

    哲严依旧所向披靡,踏着同胞的尸体,踏着大都百姓的尸体,带着突厥存活的铁骑,没有半分犹豫地逼近城门。

    城门上的弓箭手不断瞄准着攀墙而上的外敌,直至弹尽,便将弓矢和箭筒砸下,随后将自己作为最后的武器,义无反顾地从城墙一跃而下,与敌人同归于尽。

    “咳咳……咳啊……”周歧再次醒来,苏叶被战况分散了精力,差点耽搁了换药,她拆开春娘包裹的纱布,这才发觉周歧身下已经溢满了缓慢渗出的血液,止血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苏叶手忙脚乱地用温水替周歧擦洗着创口,用布帛去堵臂膀处不断涌出的鲜血。

    “开城门——!”副使决绝地下着指令,意味着最后的屯兵需要上场了。

    “死守城门!”伴随着春娘的厉喝,城内的娘子军一拥而上,充耳皆是女子无畏的呼应:

    “死守城门——!”

    “守我的母亲,守我的弟妹手足!”

    摔倒的女孩不过十岁有余,衣尚难蔽体,却作为青壮力被安排在了前列,长刀穿过女孩肩胛骨的时候,她刚把锄头高高举起。老妪在混乱中将她搀起,又把自己身上枯枝藤蔓编成的“战甲”套在女孩身上,坚毅地重复着:“死守城门……”

    苏叶手中止血的布换了一块又一块,她去压伤口的手颤抖不已,哆哆嗦嗦难以控制。

    城下娘子军的嘶吼不绝于耳,很快便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哀嚎,两军遭遇了。

    “止不住……”苏叶不敢去看,如果能闭上耳朵,她会毫不犹豫地阻隔听觉。

    “止不住……止不住……”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失控的双手徒劳慌乱地捂着周歧血流不止的伤口。

    逆向挥来的刀刃太过密集,成百上千,那是突厥勇猛彪悍的正规军。

    终于意识到敌我悬殊的苍木百姓眼中亦涌上惊恐,“快跑……!”老妇声嘶力竭的呼号声未尽,刀戟便暴雨般倾泻下来。

    呼喊声、惨叫声,刺鼻的血腥气混杂着填塞咽喉的尘埃颗粒,霎时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

    “死守城门!!”春娘颤抖的声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手中的砍刀高举,将众人的恐惧震慑殆尽,融化成脸上的浊泪,无声地混入泥土中。

    血仍不住,从苏叶指缝间溢出,她牙根都要咬碎了,“为什么止不住……为什么止不住啊……为什么止不住啊……!”

    “你……想去的话,就去吧,在这里和在城下,都是一样的……”周歧似乎还没适应断臂的现状,想抬起右手去抹苏叶脸上遮蔽视线的泪水,愣了一会才兀自咳笑出血,“哈……咳咳,你把我的簪子给我吧,里面有金疮散,我自己可以处理。”

    “你……去吧……”周歧白无血色的嘴唇翕合着,近乎是嚅嗫,抬不起手,便勾了勾左手的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苏叶,“走吧。”

    苏叶将周歧头上的发冠拆下,中间果然有一根不起眼的细簪。将东西放到人手里,苏叶这才跌跌撞撞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歧一眼,而后便头也不回地下了城楼,奔着她的百姓而去。

    突厥的二十万大军,经邠州与陇右军一战,所剩不过七万有余,苏叶本来还存有些许侥幸,或许能绝地反击呢?可她出了城门,目之所及皆是残肢断臂,农夫的尸体与突厥的尸体堆叠在城楼之下,老妇被腰斩扔死攥着手中钝得不成样子的镰刀……

    皇城尚且如此,普天之下呢,普天之下又是何等残破凋敝,涂炭生灵。

    烟尘,落雪,周围战马扬蹄,奔走之人分不清敌我,苏叶听不见任何声音,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

    远处似乎有人策马朝她奔来,侧身挥刀,寒森森带着煞气,苏叶却是扯出一抹微笑,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京安,一败涂地,大都,一败涂地。

    “砰啷——!”尖锐的刀刃相抵之声在苏叶耳边响起,随后紧接着白刃入肉,熟悉的声音啊,这段日子她听了太多。

    为什么不疼呢?苏叶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升天了,直到腰腹传来一阵强劲的力道,失重感,她猛然从恍惚中惊觉,眼前竟是血污盈渠的地面,快速移动的地面,她悬在半空?

    猝然抬头,苏叶这才意识到,并非是她早早升天,而是被人拦腰夹在臂弯里,随着马蹄颠簸不知奔向何处。这个姿势转头有些艰难,苏叶回望的时候,方才袭击她的突厥人已经倒在了尸堆里,头和身子相隔甚远。

    “吁——”伴着勒马之声,马背上的人似乎这才腾出工夫将苏叶换个姿势,拽到了马背之上。

    “阁下是……何方来路?”苏叶定睛,披甲戴胄,气宇轩昂,是个陌生的面孔,救她性命不假,或许是哪路游侠,可事到如今,国破家亡的局面并非靠着几个英雄好汉就能解救。

    “喝!喝!”没等游侠回应,从烟尘中又现出一人,刀尖染血策马卷风而来,颇为豪爽地朗声道:“我们来晚了!”

    直到二人碰头,沉稳些的游侠才转头瞥了眼身后惊魂未定、一脸茫然的苏叶,“万幸,赶上了。”

    什么?什么意思?赶上了什么?苏叶匆忙地环顾四周,滚滚烟尘的深处,似乎有更多或骑马或奔走的身影,一阵劲风拂过,云开雾散,从京安城的西边,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正如贲龙翻海,直奔都城而来,与城下的先遣之师形成对突厥的夹击之势。

    那豪爽的汉子望向浩荡无边的军队,又环顾四周城门前战死伤残的老弱平民、妇女儿童,义愤填膺骂道:“狗娘养的突厥巴子,打女人孩子算什么本事!老子非要把那什么稀巴烂·哲严砍成筛子!”

    沉稳游侠则是默默摇了摇头,一边夹紧马腹再次行进起来,一边对苏叶道:“苏姑娘,城门危险,我带你先去安全的地方。”

    “等等!”苏叶仍旧对眼前的情况一头雾水,有人来救她们了?还有谁能来救她们?

    她趁人不注意,一个翻身下了马,猛跑几步与二人拉开距离,“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阎禄。”

    “裴之岳!”

    二人于马上对视一眼,老实地答道。

    “阎禄……”苏叶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蓦然抬头,她没有动作,一双眼睛却是连瞳孔都在剧烈抖动着,“阎禄,阎教头?”

    是凉州军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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