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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2

    “凉州军?”

    苏叶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她身旁又响起厮杀的声音,不同于苍木百姓,援军显然更谙于作战,一鼓作气对突厥余兵展开围剿。

    “什么意思?凉州军不是随纪浔南下对抗朗州王和岭南军了吗?如何……如何会出现在京安?”苏叶遍顾四野,满目皆是红衣戴甲的大都军士,“这里、这里少说也有七八万有余,怎会……怎会如此?”

    凉州军随纪浔南下讨伐岭南军和江南西道的朗州王,而岭南距离京安有多远呢?苏叶心中清清楚楚,离开京安经襄州渡汉水,又需经鄂州跨长江,顺流途经洪州、虔州,越五岭,穿梅关至韶州,这才能到岭南道与江南道的交界。十万大军走水路最快,全程也要近五千里,更不必说还要迂回躲避朗州军的水上突袭,保命尚且不易,决计是不可能在突厥事发后折返回京安援护的。这也是突厥选择在这个时候宣战的原因,就是看准了大都内乱,更是算准了凉州军回援无力。

    苏叶想不通,阎禄撇过头去,避开了她质问的目光,另一边的裴之岳却是双目一蹬,颇为懊恼地直言道:“哪是七八万啊!这就是凉州全军!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纪将军他压根就没带我们……”

    “裴兄莫要多言!”阎禄出声打断,见裴之岳愤愤地扭了马头奔回兵列,才神色复杂地又看向苏叶,“苏姑娘,我想你应该理解……”

    “理解什么?”苏叶反问。

    阎禄叹了口气,“纪将军行事有他的计划,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

    阎禄的沉默来得适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苏叶又何尝听不明白呢?不知是算准了外敌会伺机侵扰,还是早就料到京安会有这么一劫,凉州军大约根本就没有南下,就窝伏在凉州等纪浔的消息;而銮仪卫亦然,将众臣提前束缚在宫内,也是为了保护。

    想明白这点,苏叶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软绵绵跌坐在沙雪混杂的地上。恍惚中,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口狭窄漆黑的井底,四周冰凉彻骨的水倾泻而下,那是汉水,是江水,是湘水漓水,很快便将她淹没填满。而她抬起头,纪浔被水冲搅着在井内翻动,毫无生气的身体旁漂浮裹卷着金钗、抹额,和四季的花,民乐县、甘州、雪山的画面在井口闪现,随后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簇簇红蓼花落入井里,很快就把井口唯一的光亮堵死,陷入无边黑暗。

    “他……他带了多少人?”苏叶问道。

    “精锐部两个营的骑兵,外加……通熟水性的摇浆兵,共计一千二百人。”阎禄的话语略显迟疑,不知是否该替上司隐瞒情况,可迎上苏叶带着绝望的眼神,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一千二……”苏叶竟是摇着头,哭一般笑了起来,“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吗?”

    一千二百人,在狡诈的岭南军和骄狂的朗州军间斡旋,他这分明是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心态。

    “你可知你此行,可能有去无回?”

    “那便有去无回。”

    苏叶脑中响起一句半是正经半是戏谑的话,纪浔给所有人都留了后手,却唯独没有给自己留有退路。

    “纪浔那边!”见阎禄又勒紧了辔头,苏叶高声喊道:“纪浔那边,如何了?”

    “传信只有简短几个字:出兵援京。其他的,一概不知。”阎禄的回复亦是简短。

    苏叶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只闻一道尖利的嘶鸣,撕开了她头顶的天空,在地上化为点状的阴影,迅雷般飞速掠过。抬望眼,那是一只面目凶戾的鹰隼,黑灰色的羽翼猎猎御风,金色的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睥睨着战场的一切动向。

    隼先行,风后至,从身后将苏叶的头发卷起,赤地千里,刀折矢尽,风向却变了。苏叶的眼前,凉州军一拥而上,如逆浪滔天,拍打向失了阵形的突厥人。

    “苏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阎禄飞快地环顾了一圈战场的情形,将眼神又落回苏叶身上,“我先掩护你回城避难!”

    “阎教头自可回前线引兵作战”苏叶话语果决,“大局为重,不可顾婪私义!”

    见阎禄踯躅不前,两相为难之状,苏叶低头抱拳一礼,“身后是我生长的城池,身旁是我熟悉的百姓,阎教头不必担心,前路征战,祝将军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阎禄沉吟片刻,回以一个颔首,“末将定不辱使命!”随后便驾马疾驰,直入远处沙尘四起的战场。

    阎禄走后,没有时间留给她心伤,苏叶行动起来,在城门前集结尚有余力的健全百姓,将负伤的幸存者运送回城门内救治。

    在断肢残躯中穿行并非易事,苏叶和苍木教众在尸堆中翻拽出尚有余息之人,用外衣和藤条树枝搭成临时的担架,将伤者一个个护送回城。

    “唔……啊……”苏叶被一阵囫囵的低语惊得向后退了两步,此时她怀里正打横抱着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孩,而她脚边不远的地方,一个扎着五股辫发的年轻士兵半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看上去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人倒在血泊中,左腿不翼而飞,右肩也被一柄箭矢贯穿,直钉在背后看不出是敌是友的残缺尸体上,人早就无力动弹,一双不同于汉人的浅褐色的眸子看向苏叶,慢慢涣散下去,失去焦点。

    是突厥人,苏叶面色凝重地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直到怀中的女孩周身冷颤般痉挛起来,她才回神,毫不犹豫地扭过头去,紧跑几步将孩子放在了担架上,由男人们托着两头抬向城门方向,春娘正在那里带着女子和老人们替伤患做着紧急处理。

    不远处一个担架中途散开,男人们正手忙脚乱地将绑带重新固定在竹枝上,苏叶皱了皱眉,小跑过去准备帮忙。

    还没迈出几步,她竟没来由地想起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带着痛苦和茫然的眸子,逐渐失去光彩的年轻的眸子。

    “奇克,率死士营死守棚户区,入侵者——全歼!”

    苏叶又无端想起那日棚户区与瑶的重逢,女子凌厉又带着决断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使苏叶不由晃了晃脑袋。

    “啧……”苏叶蠕动了两下嘴唇,最终调转回头,又朝着尸堆跑去。

    小山一样密密实实层层压着的尸堆,偶尔还能看到荆棘杂草般凌乱支出的白森森的骨头,和野花般盛放的不知什么部位的模糊的血肉,而那年轻的突厥士兵仍维持着那个姿势——原本也是无力再动弹半分的——如一块山丘旁的石头,声势浩大地叫嚣着砸过来,溅起一片尘埃,尘埃还未落,就孤零零地在路旁默默等死。

    原本就是石头,人打架的时候只知道扔石头听响,哪里会管石头是生还是死呢?

    苏叶三步两步上前,“噗”一声将士兵右肩上插着的断箭拔出,引得年轻人一阵低吼,眼神却因为疼痛,总算又有了光彩,恶狠狠瞪着苏叶的光彩。

    右臂解放出来,突厥士兵便软趴趴滑下“山丘”,苏叶准备起身去叫人帮忙,那年轻士兵却趁苏叶不注意,用腾出的右手抄起地上一把劈柴用的短刀。苏叶下意识一躲,却发现刀尖并非朝向自己,而是被那年轻人内扣向自身,直奔着面中而去。

    与壮士正面对抗不得,对付一个八成残废的伤患还是绰绰有余的,苏叶眼疾手快地捏住对方右臂,将劈柴刀拦在半路,只用了几分力道,对方的武器便卸力脱手,又滑落到了地上。

    是个难搞的鬼头,苏叶将柴刀踢远,将人的双手反扣在背后用布条绑起,这才拖着上半身,将人拽出了尸堆。

    虽少了条腿,高壮的突厥汉子还是让苏叶好一番折腾,没走几步就渗了一头汗,而那年轻士兵倒是回光返照般,扯出最后的力气呜里八嗦不知说着什么。

    苏叶将人向上提了几分,继续拖拽起来,“我听不懂,也知道你肯定在骂我,还知道你想割耳剺面,小小年纪就想当英雄殉国啦?啧……”

    苏叶咂摸了两下嘴,叹了口气,将人放到地上,抬手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对方的辫子,胡乱绾了个扣,捡根枯枝簪成了个丸子,“动作粗暴了点,谁让你不听话,也对,我说什么你也听不懂。”

    又拖着走了几步,苏叶看见两个托着空担架的教徒,连忙招呼人来帮忙。几人费了一番力气,将年轻人抬到担架上,跌跌撞撞穿过城门,苏叶累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只摆摆手示意赶紧将伤患带去治疗。

    春娘站在门口,一边指挥女子和老人们替伤者包扎,一边接应安排着不断送来的担架。路过苏叶身旁,她伸手挡住了担架的去路。

    “相母。”春娘眼神直盯着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年轻士兵,话却是冲着苏叶来的,“这是,突厥人。”

    苏叶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抬头去看春娘,女人高壮的身影背对着她,面朝担架上的伤患,全身都在隐隐颤抖着。

    “这样浅褐色的眼睛……夺走了我丈夫的命。”春娘一字一顿道,“你现在,要让我来救治他吗?”

    抬担架的壮士闻言,又惊又怕,直接脱手,年轻士兵随即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低语,众人都听不懂的,突厥语。

    “哐啷!”一个男孩手里端着的水盆摔落到地上,混着沙子,在众人心上溅起一阵汹涌的污泥。

    一时间,高高低低的身影,眼神都落在苏叶身上,无声,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叶的视线躲无可躲,侧过头去,却被躺在草席上的一只眼睛逮了个正着,纱布渗着血污缠了满头,分辨不出人的面貌,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睛直勾勾看向苏叶,显得麻木。“万叶树木,万木成林,可是相母,他不是我们的叶,也成不了我们的林。”一张口,苏叶才听出,那是一个稚嫩的孩童的声音。

    四周安静得出奇,苏叶就这么颓然地坐在地上,入神地看向孩子,像老僧入定,又如翁仲石像,“我……”艰涩地开口,苏叶的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他……也只是离了枝头的叶子,被抛弃的无根之树罢了……”

    “呜呜……啊呜!”一阵喧闹的声音顺着城门奔来,一个身躯异常魁梧、脖颈满是丑陋伤疤的男人冲进了人堆里,双肩各扛着一个伤患,右手臂弯里还托举着一个摔断了脚的女孩,他就这么,像山一样出现在苏叶眼前,将日光都挡得死死的。

    将身上几个伤患稳稳地放到草席上,那壮汉才呜呜啊啊又奔到突厥士兵身前,“等等……”苏叶根本来不及阻拦,壮汉直拎着士兵的衣领,将人扔飞出丈远,士兵像绵软的布偶,滚了几圈直至撞到城墙才停了下来,口鼻不受控制地咳出津液,涕泗横流,瞧上去可怜兮兮。

    壮汉原地哼了两口气,呜呜啊啊语不成句,索性从地上捡起两把刀,一手一个又气汹汹地朝人走去,苏叶连忙起身作势去拦,周围有的老妪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更多人则像春娘一般,露出不共戴天的凛然神色,目不转睛地看向眼前的冲突,期待大仇得报。

    “壮叔!”男人双刃齐下,刀尖就停在突厥士兵额前不过两寸之处,从苏叶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唤,伴随竹棒“笃笃笃”敲击地面的声音。

    “壮叔,壮叔!”苏叶循声望去,手中的竹棒和青蓝无焦点的瞳仁都显示出说话者是个目盲之人。只见老妪挽着袖子,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双手,在冬日已经紫红一片,从细密的裂口里渗出丝丝血红,而她身后还跟着个不过成人齐腰高的男孩,手里正拿着分不出颜色的抹布,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妪,步伐匆忙地朝着那名唤壮叔的高大男人跑去。

    壮叔的鼻翼急促地张合着,纵使被拆了辫发,年轻士兵微微露出的涣散的浅褐色瞳孔依旧成了壮叔仇恨的导火索,那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本能和对突厥人刻骨难忘的怒火。

    “壮叔,可以了……”眼盲的老妪轻轻抚摸着壮叔的背脊,随后便蹲了下去,摸索着抚上了气若游丝的年轻士兵的身躯。

    斩断的左腿在截断处皮肉翻卷,连带沾了泥沙的筋膜露出白骨,冷不丁被人触碰,士兵出于本能地一阵痉挛,嗓眼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可怜的孩子,不过也才十六七岁吧。”老婆婆似是自言自语,不知说给谁听。

    士兵又是一阵抽搐,口鼻间直涌出血沫,像是婆婆身后目光怯怯的男孩的鼻涕泡,壮叔呆呆地愣了片刻,终究是放下了手里的刀,默默走到城墙边,背靠着滑坐到地上,长长地叹着气。

    “听婆婆,这是突厥人。”小男孩轻轻拽了拽婆婆的袖子。

    “突厥人啊……”听婆婆拖长了声音,似是在思考,随后对身旁的孩子慈爱地笑了笑,“不也是像大宝一样,不见了爹娘,和我们在这里相遇的吗?”

    大宝小脑瓜一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苏叶凝神看着眼前的一幕,周围众人亦是默不作声地围观。

    “战争啊,不是大宝想打才打起来的,也不是这个孩子想打,才打起来的。可最终无论谁输谁赢,或是两败俱伤,受伤的都是同样一群,人啊。”听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大宝手里的抹布,替士兵擦着创口的污渍。

    “仇恨的靶子不应该在人身上,那样的话,自己也会成为生啖人血的恶鬼。你们想要杀死的,到底是眼前这个可怜人,还是心中那份对战争的憎恶呢?”

    “老婆子我眼盲,突厥人还是大都人,看不出区别。可是很多事情,不一定要用眼睛看,要用心去体验……”

    听婆婆一席话,引得众人半晌静默无言,直到老人手里的抹布已被血污染透,她这才转头对孩子道:“大宝,再去帮婆婆打盆水来。”

    “哐”没等大宝有动作,婆婆身旁就被放了一盆清水,铜盆落地时力道重了些,从边缘漾出清澈的水流,沁进冬日显得干涸龟裂的土地里。

    “用这个吧。”春娘有些没好气地说道,随后便别别扭扭地撇过头去,下手极重地替士兵擦起伤口来,掐得年轻人不时“嘶哈”直倒吸凉气。

    “活着的,一律收缴武器,都抬到城门这里来!”苏叶一边指挥着救治的秩序,一边按部就班地分配着任务,“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论敌我!”

    ……

    与城门处逐渐恢复的安定秩序不同,城外的战场依旧是一片血雨腥风。

    旌旗猎猎,沙尘滚滚,前方一浪攻势余波未尽,后方的敌军又如飓风般狂卷而至。

    裴之岳的刀不知沾了多少突厥人的血,已浸成红刃,每挥舞一下,就顺着刀尖洒出一道猩红的彗星扫尾。

    可突厥以寡敌众,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更似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亡命之徒,颇有绝地反攻之势。突厥的战马与人一样,本就体型壮硕,眼下又以哲严为冲锋,紧密地凝聚在其周围,形成梭形排阵,横冲直撞,尖锐地撞破凉州军的攻击阵型。

    “莽撞”二字原是字面的意思,阎禄骑在马上指挥,面对势如破竹的突厥铁骑,愁容不展。身旁的裴之岳刀垂在身侧,弯着背脊伏在马背上大喘着粗气,“哈……哈……呼……看来要破这突厥巴子的阵,必须得先斩这哲严!”

    “速度迅猛,刀法鬼魅,要斩哲严,谈何容易?”阎禄眉头深锁,远处哲严所过之处,绿色的眼睛如狼如虎,银色的弯刀又似巨蟒盘腰,杀气凛然。

    “如此这般身法,除非是……”除非是那个人,裴之岳一言,阎禄亦是心有灵犀,只不过,那个人如今是生是死,又身在何处呢?

    向北的嘶鸣如平地一声惊雷,二人齐齐抬头寻觅,那鹰隼却如利箭离弦一般,径直朝着南向俯冲而去。耳膜突觉震动,有隐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阎禄顺着向北的踪迹看去,瞳孔中映出了南方大路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小黑点奔驰得实在太快,无论是马蹄掀起的尘烟、天际不断抛洒下的落雪,还是阎禄的视线,都无法追上它的速度。转眼之间,黑点已经冲到了京安城前。

    那是一骑骏马,却没有在阎禄的视线里停留太久,它一口气跑到厮杀呼号的沙场,人们这才发现马匹已然羸弱不堪,口鼻喷出血沫,呼哧呼哧大喘了几口粗气,便僵挺挺轰然倒下,竟是直接跑死。

    纪浔在倒下之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他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赶了十一日,终是回到了京安。

    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颜色,头发凌乱,缀着散乱的雪,远远看去活像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男人的双目血丝遍布,而当他的双脚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他只回眸看向远处的城楼,没有半分被攻破的痕迹,这才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定神片刻,他拦下一匹无主的走马,对着阎禄和裴之岳说道:“随我擒王!”

    纪浔直朝着哲严奔去,马匹却在掠过一处狼藉的万尸堆时,受惊般扬蹄长嘶。

    “吁——!”纪浔厉声安抚着坐骑,镇定之后,才发现在尸堆的角落有一辨不出面貌之人,一手颤巍巍举着个弹弓,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又要去寻石子。

    什么人会在战场上用弹弓?纪浔本无心理会这气息微弱的残兵,可对方却不依不饶地又将石子瞄向马腿,他微眯了眯眼睛,转了方向加速朝着残兵而去,一个急停,掀起扬尘滚滚,只呛得那残兵咳得喉咙直冒烟。

    “这么急着死?给你个痛快……”纪浔话没说完,只见对方似是用尽了浑身残存的力气,将一个什么东西丢到了他身前。

    马匹没受惊扰,这回却轮到纪浔讶然。地上只一物,他的那把刀,逐流。

    一跃而下,纪浔将刀重新握在手里,刀鞘上的宝石,玄铁精铸的利刃,父亲亲手锻造而成的,世间无二。

    “你是……?”纪浔回神打量起眼前的残兵,抬手将人从尸堆里拽了出来,“那臭小子?”

    被踩踏挤压了太久,空气猛然入肺,陈居正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不说话,我可走了。”

    “姓纪的……”居正见人重新翻身上马,费力地抬起一只手,“虽然我讨厌你,但逐流是你的东西,应该还给你。”

    纪浔挑眉,对居正的话不置可否。少年抬到半空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用力捶打在地上,咬牙道:“你,求你,杀了哲严!”

    少年虚弱得不成样子,与每次相见时那咄咄逼人的派头相去甚远,纪浔面色平静地扫了人几眼,只默默将手中的逐流刀握紧,言语依旧轻挑:“呵,不用你求我,回来就是为了杀他。”

    说罢,人便又夹紧马腹,踏着烟尘而去。

    行至突觉阵前,纪浔勒马驻足,阎禄和裴之岳率一众骑兵才随后赶到。

    “裴将军、阎教头,我先行引蛇出洞,诱哲严离阵,你们二位率军随后阻击残党。”

    “这……”没等裴、阎二人劝言,纪浔又看向更后侧的两个兵士,手指向身后的某处,“此方向不足一里,大路旁的尸堆,有一幸存少年,你二人将其救下后好生医治。”

    “末将遵命!”兵士们话音未落,纪浔已经勒紧辔头,朝着敌阵深处冲锋而去,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声乱。待到尘埃重新落到地面之时,人已又变成了远处的一个黑影。

    裴之岳和阎禄紧赶慢赶,等冲入敌阵时才发现,果不其然,纪浔已和哲严远远地离开主战场,互相追击了十几个回合,玄黑的长刀和银色的弧刃随着马蹄的颠簸上下翻飞,二人单枪匹马,如两头凶兽拼死一战,难分高下。

    群龙无首的突厥铁骑被近乎倍数的凉州军冲击,四散溃逃,裴之岳扬蹄回马,看向远处焦灼近战的纪浔,愤愤不平道:“穷兵败寇,纪将军何必要单打独斗,咱们一齐上,还不教那稀巴烂跪地求饶?!”

    阎禄握着马绳横在裴之岳身前,“纪将军自有他的道理,你我收拾好残局,静观其变吧。”

    话虽如此,阎禄看向远处,眉眼依旧深锁。

    可彼时,这番担忧的主人公正一心酣战。

    “喝!”纪浔扬声催马,玄铁寒光流动,从头顶掠过,直劈向哲严。

    绿色的眼眸闪着精光,新月弯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肘间回旋至肩上,反手迎击逐流,两刃相接炸出火花,二人手臂皆是一阵酥麻的震动。

    “哈哈哈!”哲严先行收刀,迂回走位,伴随着酣畅的笑声。

    纪浔右手的长刀在空中画了个圈,左手摸向靴侧,抽出一柄短刃,趁哲严回身的空当飞速离手,被人堪堪躲开,在对方纹满图腾的□□侧腰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要说洒脱,还是你们突厥人,兵败已成定数,还能笑得如此恣肆。”纪浔一番话就是存心恶心人,他勾起嘴角,弓背俯身,驾马追击上去。

    “啊哈,早听人说过纪大将军擅用暗器,招数阴辣,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哲严的马背压根就没有鞍鞯辔头,他抱紧鬃毛,直接蹬跳上马背,躲过纪浔从下盘袭来的利刃。

    “你会说关中话?原来不是只会傻乐啊!”二人此时已互相缠斗着奔上城南的花林坡,因种满了四季花树而得名,纪浔熟悉地形,以枝冠遮挡身影,迅速穿梭其中。

    “调查过我?可是听你那好妹妹说的?”纪浔的刀猛然从树杈间突袭而来,哲严灵巧躲过,反而用枝头的积雪瞬间迷了纪浔视线,弯刀贴着耳侧堪堪划过,削掉纪浔一缕鬓发。

    “妹妹?纪将军可别忘了,是你们大都私毁婚约、掳走我胞妹在前,我们此番南下入关,不过是为了讨个说法罢了。”哲严自知花林地形复杂,于他无益,弯刀横旋,竟是连斩三丛花木,生劈出一条通路,奔下坡来。

    “好一个师出有名,你们伺机入侵,说得倒是这般好听!”纪浔紧随其后,没有留给哲严一丝喘息的机会。

    突厥以大都擅自毁约,三公主被掳为由,举大军南下,纪浔如今想来,只怕当时在则木的营地与瑶重逢,都是这兄妹俩安排设计,不由冷哼一声,紧追了上去。

    穷追猛打间,二人前方堆叠的尸首间突然探出一个脑袋,随后便从交叠着的胳膊大腿间缓缓爬出,竟是个半大的孩子!

    纪浔当即勒马,可哲严的速度丝毫不减,眼看就要踏着小孩的头顶,纪浔将手又摸向靴侧,意图用飞刀将对方的马在半途击中。

    咫尺之距,临到关头,哲严却突然勾紧马的脖子,凌空一跃,骏马划出弧线,从孩子头顶擦过,安然落地。

    纪浔眉头微微一蹙,上前用刀鞘将小孩的衣领一挑,极不温柔地将人从尸堆里拽出,放到趁乱失主的走马马鞍上,这才猛地一拍后腿,连人带马一齐轰回了营地方向。而与此同时,哲严却并没有趁机逃跑,反而略显悠哉地在一旁观看,似乎在等迟到的友人。

    纪浔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哲严,“踩死个小孩岂不像碾死只蝼蚁?哲严将军难道是怕脏了你那骏马的蹄子?”

    哲严爽朗地笑了两声,单手叉在腰上,显得悠然自在,“我的军队不杀手无寸铁的平民。”

    纪浔哂道:“你南下这一路,又杀了多少苍木的平民?”

    “突厥的士兵无论男女老少,上了战场都一样。苍木?他们既然拿起武器上了战场,就皆为士兵,一视同仁。”

    “可他们都只是平民,更不乏老幼女子!”

    “那是你们大都盛产孬种,达官贵人躲在宫墙堡垒里,让平民上阵作战,竟怪到我们头上来?”哲严绿色的眼睛泛着血色,一红一绿透出妖冶。

    纪浔双唇抿紧,也不与人多逞口舌之快,策马上前,二人又缠斗起来。

    刺耳的尖啸传来,向北的羽翼投下阴影,略过哲严的头顶,俯冲着落在纪浔肩膀,纪浔则抬手从向北的喙中取出一枚黄纸包,收进袖口,这才将向北再次放飞,目光狡黠地又看向哲严。

    “哈哈哈,你的海东青很俊俏威猛,在我们那里能受到将军般的待遇。”哲严左右松了松脖颈,耳朵上长缀的银饰叮铃作响,“大都这般没种,你瞧着倒是个好汉,哈,我欣赏你,不如降了随我一道回去,带上你的海东青,不比埋没在这里强上百倍!”

    “说起长相,我瞧哲严将军高鼻深目,风流倜傥,是大都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不如你投降,像令妹一样留在这也当个驸马入赘?”拿乔作势本就是纪浔所长,他仰着下巴,言语尽是不屑。

    “哈……有意思,不过突厥的语言里可没有‘投降’二字!”哲严非但没恼,反而邪魅一笑,对着纪浔又直冲上去。

    刀刃相抵又是几个来回,二人已逼近城门,却你来我往难分高下,皆是大小伤痕遍体,已到了拼体力的阶段。

    纪浔找准哲严一个破绽,从袖口扯出黄纸包,顺风就尽数挥洒出去,红褐色的粉末飞散,哲严抬臂遮目,可身上的大小伤口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不明药剂,登时显出灼烧之感。

    “你这厮,竟又使阴招下毒?敢不敢堂堂正正与我决一胜负?”哲严终于有了些恼意,浓黑的眉毛蹙起,手中刀挥将而去。

    未知的毒药远比已知的刀枪来得可怕,几个回合下来,哲严周身的灼烧感挥之不去,他心中隐隐也在打鼓,豆大的汗水从他额角汇集成股。

    破绽越来越多,哲严的动作也越来越慢,他嘴唇逐渐泛白,终于让纪浔逮到了致命破绽,而哲严顾不上懊恼,眼看纪浔又摸向靴侧,又是暗器!哲严心道不妙,侧身弯腰,挥刀向下路抵挡。

    “噗呲!”

    刀刃入肉穿骨,哲严的眼前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暗器?那声音分明来自他身后,他眼观鼻鼻观心,从腹腔穿出一柄玄黑长刃,纪浔用长刀从身后将他贯穿。

    “这一次,我可没用暗器,这把刀的名字你也该知道,逐流,是我的名字,是我父亲的名字,也是我母亲、我妹妹的名字,同样是……”话音一顿,纪浔微微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我用它,逐流,堂堂正正地击败了你。”纪浔的脸上竟没有胜利的喜悦或是兴奋,反倒平静如水,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哲严本就已然筋疲力尽,又受此重创,从马上跌落,腹腔又顺着逐流刀刃逆向滑出,引得他一阵吃痛的低哼,“呵,你用毒,算什么堂堂正正?”

    “毒?”纪浔亦是翻身下马,“只是辛料罢了,红蓼花碾成粉,配上少许胡椒。啧……你虚脱,纯粹是情绪太过高涨,体力不支罢了。”

    哲严恍然出神,忍着痛从地上爬起,弯刀勾地,勉强支起上半身,脖颈前俨然横着一柄熟悉的长刀,哲严愣了愣,终是爽朗地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有意思,我阿史那·哲严竟也有今天,哈哈,突厥语里没有投降,来吧!”

    与则木等人不同,几番斗下来,纪浔从心里尊重这个对手,刀握在手里,连呼吸都是烫的,可他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沉吟片刻,没有多做言语,便将刀高举过头顶。

    “刀下留人!”

    一道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玄刃带起的风都骤然停在哲严圆瞪的双眼前,他与纪浔齐齐循声仰头看去,高耸的城门之上,一女子衣袂飘飘,反手握刀横在颈前,眼角赤红,却是没有落下一滴泪。

    “瑶儿……”哲严的眼中头一次浮现出慌张,他一侧的颊肉微微抖动,声音梗在喉咙里。

    瑶握刀的双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哥,我们输了……降了吧。”

    哲严的表情越发不自然起来,他梗着脖子道:“瑶儿,你我是可汗的孩子,突厥的勇士到死也不会投降!”

    “大都私毁婚约,劫掠公主,是以出兵。若是我死了,这个理由就不复存在,大都没有什么三公主,哥哥你……便带着剩下的人回去吧,也不算作……投降。”瑶将刀又挨近了几分,薄刃在她白皙的脖颈划出一排芝麻大的细密血珠。

    “瑶儿!”哲严显然被这抹刺目的红惊扰,下意识地撑着刀趔趄向前,却被纪浔的刀再次抵住胸口。

    纪浔冲哲严摇摇头,而后抬眼迎上瑶决绝的目光,只听女子的声音涩然:“阿浔,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放过我哥哥,他们不过一群残兵败将,再难成事,今以我自戕谢罪止战,突厥从此不入大都!算我,求你……放过我哥哥……”

    纪浔看向瑶的眼神极为复杂,最终他长吁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刀,似乎默许了这对兄妹的一出闹剧。

    瑶扯出一抹笑,这副艳丽的面容竟也能笑得如此难看,她再一次看向哲严,嘴唇张张合合,用突厥语低声说道:“哥哥……”然后闭上眼睛,毅然决然地用力将刀带向自己。

    “且慢——!”

    一骑踏烟尘自城内疾驰而来,马上之人白衣御风,裙摆紧甩在身后,紧张而急切地高呼阻拦。可为时已晚,刀刃无眼,贴着皮肉就直奔瑶的喉颈深处,顷刻便会使人香消玉殒。电光石火间,一记闪着银光的暗器射出,不偏不倚地敲中瑶手中长刀的短柄,力道不算重,却足以将刀身震落。

    银器与刀柄相击,砰啷作响,而后双双掉落,瑶猛然从自刎的决绝中惊醒,看向叮铃坠地的银器,那是一枚小小的短簪,空芯短簪,芯里什么都没有。

    表皮划破的血痕将她白皙的脖颈染得红白刺目,却不敌瑶眼前的情景给她带来的震撼——周歧浑身浴血斑驳,右臂空落落只留下一朵盛放的嫣红血花,人的头枕在城楼的石阶上,眼神半睁不睁地看向她。

    “道长……”瑶声音含在口里,喃喃似是自语。跟着对方四处游历这五年来,“师父”从不认她们两个“徒弟”,不敌纪浔这般胡搅蛮缠,从头到尾,她只能唤歧玄散人作“道长”。

    “吵死了……”周歧的表情一如往常那般死板冷漠,声音却微弱得还不如雪花砸在地上,“王权之乱,举国之殇,如何能怪罪到你头上?又怎能……咳、又怎能荒谬到以一个女子自戕谢罪来终止?”

    “道长……你怎会……”瑶慌乱无措地捡起地上的银簪,凑到周歧身前,断臂处的纱布已经渗得血迹满满,她抬手想碰却又不敢去碰,“为什么不上药?”

    “你们……吵到我歇息了……”周歧只轻轻瞥了瑶一眼,便再也没了力气,眼皮沉沉地耷了下去。

    “奇克!”情况太过混乱,瑶飞快地起身望了望城下还危在旦夕的哥哥,拧着眉头下了决心道:“奇克,快去拿金疮药。”

    另一边,城内的飞骑已奔至纪浔眼前,那是周效寒的白衣使者,发髻因着路上的颠簸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的。使者面色凝重地抬眼盯着城楼上的动静,见瑶安然无恙,这才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

    而纪浔此时,逐流玄刃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直垂在身侧,没有咄咄逼人地架在哲严颈上,可若有风吹草动,转瞬间就可教人头落地。

    国破家亡之际,手下的使者也依旧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招摇过市,整个京安恐怕只有周效寒爱摆这个谱,纪浔冷哼着看向使者,等对方说明来意。

    只见白衣使者翻身下马,整理好衣袖裙摆,这才略一沉吟,清了清嗓子:“奉贤王之令,国难危亡,特颁《罪己之辞》——”

    纪浔闻言,眉梢轻挑,默不作声,使者便朗声宣诵起来:

    “言路蔽塞,佞幸专权,赋税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是以天灾降至,内患外失,民生凋敝,万物难息。然,子为皇父之子,臣为国君之臣,今父君有恙,吾为子为臣,若使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移灾吾身,以存万民,是所愿也,甘心无吝。”

    纪浔没有表态,一旁艰难立身的哲严却掏了掏耳朵,言语满是讥讽:“大都人话说得可真好听,好一个为了万民,甘愿上天将灾祸降到他一人身上!哈哈哈,若是求神拜天,发发誓言便可如愿,那你们这皇帝就应该让和尚道士来当……”

    哲严高声的哂笑牵动了腹部伤口,他剧烈咳嗽起来,白衣使者则对这番鄙薄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继续念道:

    “今以御封贤王之名,责咎吾身。王无德,一人有罪,无及万夫。”

    略一停顿,纪浔察觉到白衣使者微不可察地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将周效寒的辞书昭告天下:

    “去吾冠冕,褫夺封号,自此——生不继周氏庙堂,死不入皇陵宗族,孑然一身,归去往来,甘行天下之道。”

    此话一出,就连城楼上替周歧止血包扎的瑶都僵在了原地,“你选择了我吗?”周效寒那一声又一声执着而又恳切的问话又恍惚间在耳畔响起。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称不上自由,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才是真的难得。”

    “你选择了我吗?”瑶讷讷自语,一行清泪顺颊落下,她眼底竟浮现出欣慰的笑意,“这一次,你终于选择了你自己。”

    城楼之上无语凝噎,城下偌大的空场亦是鸦雀无声。

    “哈……”纪浔的笑声打破了寂静,好一个去冠冕夺封号,好一个生不继庙堂死不入宗族!他竟没料到周效寒这般谨言慎行、终日循规蹈矩之人能做出这般抛宗弃祖的壮举。

    “漂亮!”纪浔又干笑三声,心下不住替人鼓着掌。你突厥因为婚约和公主出兵,如今我贤王摇身一变,弃了天家人的身份,甚至连周氏的姓都不要了,成了无名无姓的平民,哪里还有什么“贤王”?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而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又哪里是说给老天听的呢?一字一句分明就是念给纪浔的——你纪浔兵临城下打了大胜仗,我周效寒如今抛家舍业,只想做个天地间绰绰自由的过客,你我那些恩怨从此便一笔勾销,这个皇位谁爱坐谁坐,我不与你抢,你自放我条生路,让我去云游四方,行那劳什子“天下之道”,从此你我二人两清。

    在保命与救国之间,周效寒竟能达成两全,不过就是剑走偏锋、杀鸡取卵之计罢了,此言一出,彻底就没了翻身的机会。

    纪浔眼皮都蹦蹦直跳,这一个二个好端端都跳出来演什么生死离别、感天动地的苦情戏码?一切的祸患都起源在六年前的黄河水灾,天子一记《罪己诏》,罪的却是他纪浔,罚的却是他纪家满门;如今真是子承父志,贤王一封《罪己辞》就想将一切都画上句点,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城楼上下一时间陷入僵局,城门里却在这时蹒跚着走出几个士兵,浑身缠着纱布,伤口断肢都上药做了处理,皆是束着五股辫发的突厥士兵。他们被大都的农民、乞儿、老妇搀扶着,直至靠近哲严和纪浔,百姓们才一脸惧色地放开士兵,躲避着又缩回城门内,探头探脑地去看外面这刀剑无眼的血腥战场。

    “……”

    突厥士兵们能活下来的也是伤残极重,却都被大都的百姓们及时医治了,他们有腿的跪着,没腿的直接趴在地上,冲着哲严呜里哇啦说了些听不懂的突厥语,但纪浔从那大义凛然的决绝表情中可以看出来,约莫是什么兵随将共赴死的煽情言语。

    他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抬手理了理头发,眼下好像只有他成了冷眼无情的恶人,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可还没等他开口,蹲靠在地上的哲严却突然“哈哈哈”又大笑出声,牵动腹部的贯穿伤跟着血流得更为严重。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哈哈哈哈……”哲严也不顾伤口,笑得开怀,纪浔侧目去看,此人莫不是急火攻心,失心疯了?

    “我输了,我阿史那·哲严,输了,心服口服!”哲严又笑了好一会,“你若留我,我自带着我的人打道回府,从此再不踏入大都国土;你若杀我,我亦甘心献上头颅,绝无怨言。”

    好,好,好,纪浔心中连吐出三声长叹,他定定地看向男人绿宝石般的眼眸,时间一刹一刹的过去,许久许久,直到哲严跪在地上的膝盖都隐约和冰雪冻结在一起,纪浔才抬脚,猛地将地上一颗石子踢飞,然后收刀入鞘,转头朝着城门踱步而去,留一群残兵拖着他们的将领原路返回。

    “再去打盆水,要温的!”

    “这里!要止血药!三支!”

    纪浔进入城门的时候,苏叶正和大家一起救治伤患,忙得脚下直打绊。

    纪浔就这么靠着城门,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一直小跑着忙活,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春娘眼尖,隔着老远就发现门口有个满身脏兮兮看不出面色的痴汉死盯着她们相母之时,才一脸鄙夷地轻撞了撞苏叶的肩膀,“哎,相母,那是你认识的人吗?”

    “哐啷!”这回苏叶手里没什么东西可以掉了,可她分明听到自己心里轰然擂起了鼓。

    她定定地望着城门口的人,隔着忙碌的百姓和伤患,隔着长长的大街,四目相对,然后她犹豫着迈开步子,拖拖沓沓,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十根手指都在颤抖,她握紧了拳头,然后,下定决心般,跑了起来。

    纪浔远远地望着苏叶,他本想看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奔向自己,然后张开双臂将人揽入怀中,但他错了,他低估了想念的分量,从苏叶朝他迈出的第一步开始,他就开始跑了,越跑越快,奔向苏叶,然后将他的小叶子,攥进手心里,再也不放开。

    世事难料,他的小叶子一个急停,在咫尺的距离外停下了脚步。纪浔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还在生他的气吗?也对,不生气才怪,他左思右想,以至于连苏叶具体还在生他哪桩祸的气,也分辨不清。

    担忧、惊恐、喜悦、气愤、思念、怨恨……小叶子一双眼睛里竟能承下这么多情绪,纪浔手足都有些无措,全无适才沙场上的杀伐果决,憋了半晌,只从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襟内掏出一朵掉得没剩几瓣的红蓼花,试探性地递到苏叶身前。

    “你说你回来,就替我戴花。”这是苏叶说的第一句话。

    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纪浔将红蓼捏在两指间,靠近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碰触到苏叶的头发。

    “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苏叶走近两步,一声比一声怨念深重。

    你怎么独自去收兵?你怎么贸然南下?你怎么不替自己留后路?你怎么骗我?你怎么不愿告诉我实情?苏叶念了半天,双拳一直紧攥着,终于情绪决堤般朝着纪浔胸口垂去,一下一下,她决定了,她要说“你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可直到被人突然拥入怀中,那些怨念霎时烟消雾散,话到嘴边只化作轻飘飘一句:“你怎么,能给女子送红蓼花?”

    “对不起,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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