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在房间内鼓捣了半天才把这些环环扣扣套了个明白，额上竟是发了细密的汗珠，当初真不如把小蛾给带上，刚开始纪浔把这些富家公子哥的配饰给她的时候，她只是惊讶于种类繁多、做工精巧，现在一个一个套在身上才愈发觉得奢靡，实在是奢靡。

    她这种长在丞相府却被从小教育要勤俭节度、明廉清正的孩子，吃穿用度都一切从简，哪儿懂纨绔子弟们的穿搭行头，简单来说就是，既不识货，也不懂行。

    苏叶对着一方铜镜左右检查了半天，应是出不了错了，短暂的纨绔体验卡才让她幡然醒悟，后知后觉回忆起纪浔手上那一排戒指，恐怕就能在京安闹市区抵上一套房了，富贵，实在是富贵，苏叶不禁打了个哆嗦。

    推开门，就看见隔壁间的纪浔也应时走了出来，他今天依旧是窄袖劲装，蟒缎的压纹在清晨的光耀下时隐时现，不似苏叶这般局促拿腔，纪浔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自信与松弛，苏叶忍不住抬头瞟了几眼，是了，连自己绣的略发粗糙的抹额被纪浔一戴都显得贵了许多，人靠衣装不假，怎么有的时候衣还得靠人装了呢，苏叶心中有些郁闷。

    纪浔瞥向苏叶，这人正对着自己发呆，心下不由觉得好笑，语气轻快，“来，转个圈我看看。”

    苏叶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行做出了回应，慢腾腾原地转了个圈，斗纹锦花的洋线长袍轻轻扬了起来，苏叶站定之后，只觉面上羞赧，这是在干嘛？又不是娇羞的闺阁女子。

    纪浔嘴角压不住笑，还没等苏叶开口，又凑近了几步，双手抚上对方肩膀，轻轻推着人又转了一圈，“这种裙面呢，得转快一点才好看。”长袍的裙角随着旋转而轻盈地翻飞，阳光之下显出细腻而流动的丝线光泽。

    “我……”苏叶出声表示抗议，却被对方含笑的目光堵在了嘴里，纪浔语气又轻快了几分，一脸认真地看向面前这个满脸通红目光躲闪之人，“好啦——苏大少爷，非常完美，毫无破绽，别说那杨氏的家主，整个甘州城的姑娘都会为你折服的！”说罢，公子哥专业户便轻甩着高高的马尾迈着步子朝外走去，一边走还不忘伸手又掐了一朵挂着露水的兰花，“啧，也不如红蓼好闻啊。”

    二人出了门直奔街对面的杨宅，递了帖子，便由小厮领着往堂厅走去。这杨宅外面看着除了烫金的牌匾外，倒没什么门道，里面的装潢却是雕梁画柱，假山游鱼，好生气派，无不彰显着家底之深厚，苏叶暗自打量着。

    转过一个拐角，苏叶只见一处楼堂外白绫缠裹，纵是硕日高悬也燃着白色的纸灯笼，“这是杨氏祠堂，前任代家主尚在丧期，还望客人莫要见怪。”领头的小厮见苏叶慢下了脚步，便回头客气地解释道。苏叶只是微微颔首，沉声道：“多有打扰。”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人便继续穿行在回廊里。

    杨宅着实地广，小厮领着苏叶和纪浔走了好一会，才抵达了堂厅，给二人上座后，便规规矩矩退了下去。二人坐在侧位的太师椅上，不约而同地观察着四周，此时已入深秋，堂厅的大门便大敞着，清凉的风穿堂而过，是只有这个时节的舒爽。

    “这里好香。”苏叶襟了襟鼻子，纪浔只是指向主座两旁的两盏香炉，此时顺着微风，不住四散着幽幽青烟，“约莫是某种焚香了。”

    苏叶应声顺着望去，“嗯，平时对熏香无甚了解，没闻过这种味道。”

    纪浔却是打趣地眯起眼睛，“哦？那可得多去请教请教您那位好友了。”

    这狐狸一天天不知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苏叶没有顺着毛捋，便不去接话。这时，只听一阵悠扬悦耳的女声从后堂由远及近：

    “哎哟，让几位久等啦！瞧我这记性，误了时辰，莫要见怪啊！”一个秀丽的身影款款踱步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苏叶和纪浔当即起身，颇有礼数地拱手福身，“宣州苏氏，见过杨家主。”

    直身抬眼，苏叶才得以好好端详起眼前人，如那阿泰所言，眼前这位家主不过十八的年岁，两弯柳叶吊梢眉，一双水杏含情目，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此时外堂白绸纷叠，年轻的女子却是丹褂粉裙，头戴金丝百蝶簪，绾着五凤衔珠钗，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年轻的家主身后跟着七个穿着缎布的侍女，跟着主子来到堂厅，便呼啦啦散开，分别候在两侧，只有一个身段颇为高挑的少女侍在家主身后。

    “杨氏家主，杨灵曜。”女子挽了挽红褂的长袖，轻轻福身，“快坐吧，来了就是自家人！我们没有邻居，之前还想着把对面的宅子也盘下来，打通了都做自家院子呢，谁成想您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日可算是得见本尊了，以后啊，也能有个伴，互相多走动走动了！”

    杨灵曜颇有当家的语气，一副“这里是老娘的地盘，今天倒要看看你们什么来头”的架势，说罢便自顾自坐在了正中的檀木太师椅上，苏叶只是笑而不语，和纪浔也回身落座。

    坐下之后，杨灵曜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便扬声招呼道：“客人都来了，家里点的熏香就不要燃了，人家不一定闻得习惯。”话落，身后的侍女却是没有动作，反而是站得较远的几个小姑娘低眉顺眼地小跑着赶来，立马灭了两侧的香炉，顺势抬了下去。

    杨灵曜抬眼深深看了眼纪浔，才将目光转向苏叶，换上了满面的笑，“家里下人没有分寸，西北这粗地方，比不了江南的细腻，苏公子不要笑话我们啊。”

    “哪里哪里，甘州是丰饶富足之地，地广物博，初来乍到，也算见过世面了。”苏叶只是微笑，手指轻轻转着指间的玉戒指，这是她从身旁那位那儿学来的，“这熏香，倒甚是好闻。”苏叶转了话题。

    杨灵曜只笑得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我母亲来自草药世家，留了本医典给我，没学到什么大本事，也就自己闲来无事调个香玩玩。”

    苏叶刚想直奔主题，却听正位上的女子却是一拍大腿，“哎呀，瞧我这记性，二位来得早，怕是未用过早膳吧，恐苏公子吃不惯西北的糙食，特地命人备了些江南的特色。”未等苏叶拒绝，杨灵曜便自顾自地唤着侍女，“还不快端上来，咱们杨家就这般待客之道吗？”

    两旁的侍女们肉眼可见地浑身一抖，便低着头麻利地跑出堂外，苏叶用余光瞥了眼身旁的纪浔，便也没有推辞，只道：“那就多谢杨家主款待了。”

    侍女去端菜的空当，杨灵曜眸子一转，打量着苏叶身后这个高挑俊逸的男子，“苏公子，不知这位贵姓？”

    “在下是苏少爷的管家，免贵姓纪。”纪浔却是主动站起身来，抬手揖礼。

    “哈哈哈，江南真是出才俊啊，连贵府的管家都如此仪表堂堂。”杨灵曜注视着纪浔，微微眯起了眼睛。

    “杨家主过奖，鄙人不过一介草民，幸得苏少爷抬爱。”纪浔对杨灵曜回道，眼神却锁在苏叶身上。

    几人说着话，侍女们已经合力将食台搬了上来，不大的圆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菜肉。杨灵曜起身端起一盘糕点递到苏叶手上，“我知苏公子自宣州远道而来，特地准备了江南当地的美食，这厨子说他本家便是宣州，公子快尝尝对不对味！”

    苏叶接过碟子，上面是一份做工摆盘都堪称一流的点心，米面搓成细条，组之成束，扭作环形，用油煎熟，酥脆焦香，着实是细心准备过的。苏叶真实的本家便是宣州，虽然只在儿时待过几年，却是不会忘记这道名为“粔籹”的点心，以蜜和米面制成，以前在府上爹不疼又没娘爱，只有每次过节之时才能吃上这些甜蜜的糕饼。

    在杨灵曜的注视下，苏叶捏起粔籹的一端，咬了一口，却是面色陡然一变。一旁的纪浔见状也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却听苏叶只是又轻轻放下了糕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笑言：“从前吃过的粔籹都是清甜之味，冬寒时与小辈们一起分食做糖点蜜饵的。”略一停顿，“只是没想到，到了甘州，便换做了咸辣的做法，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苏叶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内心却是波涛汹涌，这杨灵曜在验她？她们从京安来，如此大费周章地乔装做身份，杨灵曜表面看着热情好客，却是暗暗在考她，如若她不是真的在宣州生活过，定是不认得这当地人过寒节才会吃的糕点，更别提分得出到底是咸口还是甜口了。这招看似无心之举，只怕对方早就对她们疑心提防了。

    纪浔看着二人微妙的表情，面上云淡风轻，暗下却似是在推拉较量，心中猜了个大概，便镇定自若地举筷夹了一片鱼脍，蘸了些清酱，放到了苏叶面前的碗里，“少爷，这是您最爱吃的黄颡鱼，西北这边见不到，快多吃两口。”纪浔用余光扫了眼杨灵曜的表情，心下不住冷哼，“杨家主真是有心了，连江南独有的黄颡鱼都特意备好，我家少爷嘴刁，独爱这口。”

    杨灵曜的表情瞬息万变，只顿了片刻，便又喜笑颜开，“哎哟，我就说这景和楼找来的厨子不靠谱，跟我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从宣州来，你看看，连我都被骗了！”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又坐回主位，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本来想着备些家乡吃食好好招待苏公子的，又让您见笑了，啧……”

    苏叶将纪浔夹过来的鱼脍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一副餍足的表情，擦了擦嘴角，才停筷，泰然道：“杨家主，我们来聊聊正题吧。”

    杨灵曜闻言也是眉头轻挑，眼神透过精明，“哦？苏公子不如说说看？”

    “我们是来买粮的。”苏叶斩钉截铁。

    “呵，杨氏最不缺的就是粮，说吧，要多少？”杨灵曜也不再虚与委蛇，语调轻扬。

    “一千万。”

    “升？”

    “石。”

    “一千万石？”杨灵曜的眼睑微颤，“你知道那是多少吗？丰产之时，整个甘州一年也只有一千七百万石。”

    纪浔却是从怀里掏出账本，语气从容，“一石即十斗，一斗即十升，按照大都的市价，一石麦就是白银四两八钱，一千万石麦就是……白银四千八百万两，没有错。”

    苏叶只是抬眼对上杨灵曜越发复杂的目光，“而且，我们可以给黄金，哎呀，我术数不好，纪管家，你看看是多少？”

    纪浔一侧的嘴角轻挑，“现在可不算太平盛世，听说西北这边连年战乱不断，金价可是一直在上涨啊。我算算……折算下来，就是黄金二百四十万两。”略一停顿，纪浔吹了下额角垂下来的碎发，“很划算哦！”

    杨灵曜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自信从容的表情，“不知苏少爷要这么多粮有何用？”

    “哈哈”苏叶笑出声，“杨氏不也是种粮贩粮的商人？世道不平，囤货居奇罢了。你出粮，我出钱。”苏叶的目光深沉，“还是说……杨氏可以和户部合作，却不愿与我苏氏做买卖？”

    杨灵曜又上下扫了扫苏叶，“苏少爷这是要抢朝廷的生意？我倒是不在意，谁会和钱过不去，更何况是金子？不过第一次合作，只能先交一百万石。”顿了顿，似是思考，“杨氏的账本在我后院的房间，剩下的数目，我还得回去仔细查一下才能定夺。”

    “可以，反正两家离得近，二十四万两黄金天黑前就会送到府上，就当作合作的定金了。”苏叶的眼睛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看得杨灵曜很不舒服。

    苏叶抬手并拢，刚欲福身告辞，却只听主位上的女子笑出了声，“不过，既然谈成了合作，苏少爷不如再卖我个人情？”

    苏叶闻言直起了身子，比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杨灵曜嘴角一翘，抬手，“我要他！”

    苏叶顺着杨家主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纪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