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苏叶露出讶然的神色，只见杨灵曜轻眯起眼睛，灵动俏媚，“纪管家一表人才，又精通术数。”说着，眸光如水，又上下打量着纪浔，“看这身段，想必也是练家子，杨家正缺一个这样的管家呢……当然了，如果纪管家愿意，也可以入赘过来，苏少爷能给的，我杨氏可以给更多。”
杨灵曜的目光终于从纪浔身上恋恋不舍地移开，看向苏叶，“就看苏少爷愿不愿意割爱了。”
苏叶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蓦然转头，却迎上纪浔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只歪着头，“她开价了，苏少爷呢？”
苏叶短促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又被吞咽了回去，“我能给……”我能给什么呢？苏叶后半句话噎在了心里，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之人，眸光闪烁。
纪浔见状却是抿起了嘴角，抬手从身后将高扬的马尾捋到身前，塞到苏叶手里，侧目看向杨灵曜，语气带着几分暧昧，“不好意思了，杨家主，苏少爷喜欢我的头发，怕是离了该夜不能寐了。”说着，摊了摊手，“没办法，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纪浔咬重了尾音，又转过头盯着苏叶懵怔的眼神，止不住发笑。
杨灵曜闻言只是眉尾微挑，声音依旧悦耳悠扬，“那真是遗憾，不过纪管家若是回心转意，杨宅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说着，年轻的女子起身款款走来，“走吧，我送二位出府。”
苏叶仍旧有些发懵，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环节？握着纪浔的马尾走了两步，才缓过劲来，匆忙松了手，纪浔只是憋笑，二人便跟着杨灵曜出了堂厅，朝着门口走去，身后跟着杨灵曜那位高挑的侍女，倒是寸步不离。
几人路过杨家祠堂的时候，正碰见一个披麻戴孝、满身素缟之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祠堂内走出来。杨灵曜见状，立马上前扶住了来人，一脸关切，“哎呀六叔，怎得不让下人搀扶？”
苏叶抬眼看去，只见来人看面相是个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容貌称不上俊美，也算是端庄周正，但不知是不是穿着孝服的原因，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瘦羸弱，拄着拐杖，看样子是个跛足之人，走路都不利索，仿佛风一吹整个人都会散架。
杨灵曜牙尖嘴利，紧接着解释道：“我三叔命苦，膝下无儿无女，刚离世不久，这位是我六叔，我需得照料族中事宜，都是六叔替我服丧守灵的。”女子的红裙鲜妍，在身旁之人的白缟和灵堂纷飞的白绫衬托下，愈发张扬突兀。
男子轻轻拍了拍杨灵曜搀扶的手，忽略他的腿脚，就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看向苏叶她们，声音清润，“在下杨源少，见过二位……”
杨灵曜接过男子的眼神，连忙补充道：“是苏家的少爷和姓纪的管家。”
男子会意，继续道：“啊，见过苏少爷。见过纪管家。”
杨灵曜轻轻晃悠着这位小叔叔的胳膊，一脸娇俏，“这位是我唯一的小叔叔了，今年才三十有四，我父亲家里排行老二，生我的时候，小叔叔不过还是个少年，我从小就喜欢和他玩。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帅气？”
杨源少话里带着嗔怪，语气却满是笑意，“你这孩子，怎么总是长不大，都是家主了，得有点大人的样子！”略一停顿，转而又看向苏叶和纪浔，“让苏少爷见笑了，在下身体不好，又偏生成了个瘸子，灵曜年纪轻轻就要担起家族的重任，在下属实也是过意不去啊。”
苏叶只是笑而不语，轻轻颔首示意，杨源少身体不便，几人便就此别过这位小叔叔，朝着门口走去。
送苏少爷和纪管家出了门，杨灵曜身边高挑的侍女便帮她合上了杨宅的大门，转头沉声，“东家，这伙人……”
杨灵曜的脸倏地就沉了下来，声音凛然，“和朝廷那帮走狗有什么区别，原以为是奔着我娘的医典来的，没想到不过是奸商乱贼，想囤货居奇，逞天下之利？哼，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几分本事。”顿了顿，杨灵曜看向身侧之人，“怀济，去传话吧。”
回到宅子里，苏叶总算松了口气，这一趟虽然并非完全顺利，但也算暂时让杨灵曜相信了自己的身份，还谈成了初步的合作，苏叶让项恒勉主持，将四皇子送来的黄金清点好，天黑前送到对门的杨宅去。因为，天黑后，她们还要有别的动作。
“你说，这杨灵曜主动透露说账簿在她后院的房间，莫不是有诈？”苏叶坐在院子里，一脸忧心忡忡。
纪浔翘着腿坐在旁边，一边说话，一边一朵朵揪着身旁茂盛的兰花，“说到底也不过是粮商，贪腐的朝廷也好，不熟的富商也罢，都是逐利而为，她倒是没必要害我们。”
“说的也是，不过你觉不觉得，杨家有问题，杨氏长辈走得蹊跷，那个小叔叔那么年轻，我总觉得怪怪的……”苏叶托着下巴。
纪浔又揪下一朵花夹在两个手指间，前后磨着让花转圈圈，“难讲，杨氏家大业大，又和朝廷有勾当，我看那小叔叔未必不想做家主。”话一顿，“咻”一声将兰花用力地从指尖飞投出去，花瓣转着圈飞到了靠近的墙头上，“不过那也是人家的家事，我们管不着也没必要管。地方的大家氏族，多的是内部矛盾。”
苏叶点了点头，眼睛却看着纪浔一把一把掐着花，发出一声咕哝，“你能不能别再揪这些花了，本来天气这么冷，长在西北就不容易。”
纪浔却是一脸委屈巴巴，一把捋过头发捏在身前，“我掐你皇子哥哥几朵花你就不乐意了？当时拽着我头发不让我另谋高就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语气！”
“他、你、他……”苏叶只是心疼这高价觅来的“奢侈品”，怎料这人跟她较上了劲，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只扯出一句，“他不是哥哥，他比我小……”
纪浔夸张地翻了一个大白眼，嘴中哼出的气把额角的头发都吹上了天，一改刚才无辜可怜的模样，“哟呵，记得真清楚，我勤勤恳恳，鞍前马后地又当副官又当管家，某位大少爷怕是连我生辰年月都记不得！”似是越说越气，腾地从凳子上起身，迈着大步朝自己屋里走去，“你让你那皇子好弟弟陪你去杨宅吧！”一边走还又一边薅了一路兰花，这庭院里的蕙兰，肉眼可见的，以纪浔的房间为终点，成倍递减，门口更是早就光秃秃一片。
苏叶瘪着嘴，看着也不知被踩了哪条尾巴的狐狸，只能自己小声嘟囔着：“明明……是记得的。”
入夜，西关大街对门的两家倒都是安静得很。
狐狸呲着毛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他得和那个“忘恩负义”的苏家大少爷夜探杨宅。
苏叶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和纪浔搭上线之后，夜晚拜访别人家的次数激增，保险起见，她这回带上了更为靠谱的项恒勉，三人便一个接一个，轻巧地翻进了杨家大宅。
苏叶轻车熟路，踩着纪浔的手，最后一个从墙上落了地。几人抬眼一看，杨宅里面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知是天色暗沉的原因，还是怎的，此时似乎比白日来时挂的素缟白绫还要多上许多，显得冷清萧条，又带着几分诡异。
苏叶在心底又对四皇子道了几句谢，这杨宅和所谓的苏宅正对门，大小、内部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对称而建，苏叶她们行动起来颇为顺利，纵是昏暗，也很快摸到了后宅。
苏叶心下惦记，还是拉着纪浔和项恒勉，先顺路去了趟灵堂。
此时灵堂内竟是没人，不是说这小叔叔会来守灵？苏叶还琢磨着只能上房偷窥，没成想居然能直接堂而皇之从正门进入。灵堂就是杨家的祠堂，白纸糊的灯笼一闪一闪地亮着诡谲的光，杨氏三叔的尸体应是已经火葬，灵台上只摆着一列列的牌位，在刻着“叔考杨源叔之位”的牌位两侧，燃着白色的蜡烛，此时只剩不足半截，蜡油滚着边堆在烛台上，像是绕柱而泣的张牙舞爪的尸骸。烛火忽明忽暗，苏叶几人就着光线，一个个看向牌位。
“妻岷州齐氏之位，伯考杨源伯之位，叔考杨源季之位，显考杨源仲之位……”苏叶一个一个念下来，又回到了正在丧期的三叔杨源叔的牌位前，皱起了眉，“齐氏的位应该是杨灵曜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家主立的。伯仲叔季少，按照名字，除了还活着的杨源少以外，杨氏六兄弟怎么只有四个牌位？”
“伯考、叔考、显考……都是以晚辈的身份，看来后面这几个牌位都是杨灵曜立的。缺的应该是她这位四叔，你还记得在景和楼，阿泰说过杨氏六兄弟当中的老四早年便夭折，按着地方氏族的规矩，未成年而早夭的孩子，不入族谱、不立牌位，按着名字顺下来，甚至都没有他的位置，也就是说，他连名字都没有。”纪浔也盯着面前层层列列的漆木灵牌，沉声道。
苏叶叹了口气，“原是如此，可你看，纵是齐家的嫡长女，杨氏的家主大夫人，身为女人，死后也是没有名字的……”
纪浔闻声侧目看向身旁有些怅然的苏叶，眸子如琥珀般清亮，半晌才柔声应道：“纪家没有这些破规矩，我母亲苏州宋熙禾，妹妹纪盼，百年之后都会如此堂堂正正地写在族谱和牌位上。你是男子，不用怕这些。若你是女子，我也会在灵牌上为你写下：挚友 京安苏叶。”
苏叶回望向纪浔，烛火碎散的光在他眼里流淌，苏叶只觉喉头一紧，感动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听眼前之人又微微翘起了嘴角，“只不过，你得把院子里都换成红蓼花。”
“那蕙兰哪儿有红蓼好养活啊，一年开三季，满院子红彤彤多好看……”苏叶喘着粗气转身大步走开，只听身后纪浔还在喋喋不休地推销他的红蓼。
一直安静做事的项恒勉也忍不住走到纪浔身旁，悄声说道：“纪公子，有些方面，其实您可能还不如在下……”
纪浔一脸匪夷所思，却只听已经走到祠堂门口的苏叶正色道：“赶快行动吧，恒勉，这个祠堂可能另有玄机，你留下来再搜一下。纪浔，你和我继续去杨灵曜的房间查。”
灵台前的二人闻声皆是正色，项恒勉低头颔首称是，纪浔则跟上苏叶，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后院更深处走去。
夜更深，上弦月被浮云遮去了一侧银钩，秋风已经吹袭过一波了，树上叶子寥寥，枯黑的枝桠光秃秃向上扭曲地伸长手臂，苏叶踩在草地上，扑簌扑簌，每一下都夹杂着枯枝败叶的窃窃私语。
“纪浔，你说她会不会把账本藏起来？”苏叶轻声问道。
半晌，身后也没有传来回应。
“纪浔……？”苏叶心下一紧，慢慢向后转头，哪里还见纪浔的身影，空无一人，只有和前方一样的满地落叶。苏叶四下望去，神色有些慌张，却只听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呼唤：“苏叶。”
苏叶侧耳细听，悠长的声音却显得愈发急促，“苏叶，我在这儿，快来……”
苏叶终于辨出了声音的方向，循音看去，那是，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