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快来啊，快来救救我！”苏叶直视着前方，声音幽厉，来自于一口青色的井。

    她似是着魔，心中不住忐忑地敲着鼓，脚步却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越来越近，那是一口年头有些久远的古井，周围的砌砖之上布满了绿色的苔藓，苔藓顺着缝隙，隐入幽深的井口。苏叶已经凑到边缘，井下的声音仍旧凄厉哀绝。

    她轻轻俯身看去，井下的水倒映着弦月，晃悠悠微荡，似是咧着嘴朝她笑着。再探过头，井水中浮现出人脸的倒影，是她自己，还好。可就在这时，水下月漾得更抖了，苏叶紧拧着眉头，却见水下的自己突然对她露出诡异的微笑，嘴角的弧度随着笑容裂得越来越大，唇瓣翕动，从井壁四处回荡着质问：“你为何不来救我？”

    苏叶“哐当”一声坐在地上，向后挣扎着挪了几步，背上的汗已经打透了夜行的紧身衣袍，晚风寒，吹得苏叶心下生凉。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再起身看向井中之时，水面只剩一轮弯月和她如常的倒影。

    纪浔不知去哪儿了，四周没有声响，以他的能力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苏叶稳了稳心神，朝着此行的目的地走去——杨灵曜的房间。

    此时不过十余米外的主室一片漆黑，屋外的廊檐上飘满了白色的长绫，随风轻拂，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苏叶朝着门口走去，轻贴在门扉，里面寂静无声，她伸手，谨慎小心地推开了门。

    “吱——呀——”老宅的门轴在所难免地发出挤压的呜咽，苏叶脚步一顿，仔细听着屋内的声响，好在没有吵醒杨灵曜。苏叶走入房内，环顾四下，左侧是寝榻，右侧是一扇屏风，后面应该就是主屋配套的书桌案台，苏叶果断转向右侧，一步一顿，缓缓朝着屏风靠近，一路顺利，屋内除了她的脚步再无别的声响。

    苏叶绕过屏风，只见一个黑衣的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案台一侧，正提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明明是深夜，伏案之人也没有点油灯，只是摸黑奋笔疾书，见苏叶一来，两人相对皆是一惊，“什么人？！”对方先声夺人，立刻将笔拍在桌上，厉喝一声。

    苏叶被惊到，连连后退，却听身后寝榻的方向传来一声如梦呓般的轻呼，“谁敢进我房里？”随后，急促的脚步声便从背后传来。

    前后夹击，苏叶本就心神不宁，一时间慌不择路，转身抬腿便跑，却迎面撞上了一边正往身上披着外衫，一边朝屏风处赶来的杨灵曜。两人撞了个满怀，苏叶磕到了额头，抬眼便见杨灵曜也是一脸惊恐，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瞪着眼睛，声音带着愠怒，“苏少爷？你大半夜偷溜进我房里做什么？哼，劫财还是劫色？”

    苏叶知道身后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便来不及与杨灵曜过多解释，“有危险！”拉起她的胳膊就朝门外跑去。可杨灵曜却是一副咄咄逼人之势，“你跑什么？怎么，纪管家不来，你苏少爷倒是想入赘我杨家？”

    两人拉扯之际，却见屏风之后的黑衣人猛地窜出，朝二人袭来，屋内昏暗，但来人手中的匕首却是闪着瘆人的寒光。

    “啊——！”杨灵曜惊得一声尖叫，二话不说就用力推开苏叶朝门外跑去。苏叶躲闪不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黑衣人明显一顿，低头看了眼苏叶，又看向杨灵曜逃跑的方向，苏叶眼神惊恐地迎上对方看不清面容的脸，才注意到这黑衣人左手持刀，右手竟是攥着皱巴巴的一团宣纸，他刚刚在写什么？或者说，是在抄什么吗？

    不行，不能就让他这么跑了！苏叶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猛然起身，朝着黑衣人的右手扑去。黑衣人明显被苏叶突然的动作吓到，向后退了两步，苏叶扑在对方身上，也不顾匕首的威胁，只用力地去抢夺黑衣人手上的纸。

    二人推拉之际，黑衣人并不恋战，左手一个横拐肘击，撞向苏叶胸口，眼前人应声倒地，他便又看向逐渐跑远的杨灵曜，飞身追了上去。

    苏叶缓了片刻才堪堪起身，只觉胸中沉闷憋气，却是轻轻提了提嘴角，纸，她抢到手了。苏叶连忙将揉皱的纸团展开，屋内太过黑暗，纸张不平整，她只能膝行了几步，凑到大敞四开的房门前，就着月光一点一点辨认着字迹。

    疫，疫，疫，疫，疫，疫，疫，疫，疫……

    这纸上竟是用朱砂红料，大大小小，毫无章法地写满了“疫”字，在如霜的月色下显得妖冶而诡异。

    苏叶一把甩开手里的纸，不敢相信今夜看到的一切，连连又向后退去，却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啊——！”

    苏叶被呼救声叫回了神，是杨灵曜，她有危险，得去救她！苏叶撑着胳膊起身，摇摇晃晃循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扑簌扑簌，踏着干枯的树叶，离人越来越近，苏叶绕过那口古井，只见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杨灵曜仍半披着她那件来不及穿好的外衫，躺在草地上，头发凌乱地四散在周围。

    苏叶加快了步子，杨灵曜背对着她，头发披散，看不清她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受伤昏倒了，得尽快去救她。

    苏叶扑通一声不知被什么绊到，跌在了地上，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她手掌和膝盖并用，摸到了杨灵曜的头发。又爬了几步，终于将人抱在了怀里，苏叶声音急切，轻轻摇晃着昏迷的人“杨灵曜！杨灵曜！你没事吧？”

    杨灵曜身体瘫软，没有动静，苏叶大口喘着粗气，她该怎么办，头发像海草般胡乱掩着，遮挡了对方的面容，她甚至无法分辨人此时是不是还有呼吸。

    苏叶颤抖着手去拨弄杨灵曜的头发，左右捋开。弦月此时也褪去了云遮雾绕，白惨惨的光洒在地上，照亮了苏叶怀中之人的脸，如果说，这个，还能称作“人”的话。

    杨灵曜的脸随着头发被拨开而显露出来，哪里还是白日那个娇俏美艳的年轻女子，此时从额头到面颊，再到下巴，密密麻麻生着脓疮，一只眼睛已经凹下去了，整个眼眶被硕大的脓包取代，一股一股向外流着血水，顺着下巴流到脖颈，衣衫散乱，黄色的脓水混着血渍积在杨灵曜的锁骨折窝处。

    苏叶毛骨悚然，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才嚎叫着推开了面前这具不知是人是鬼的躯体。却见杨灵曜似乎因这一摔而惊醒，四肢以吊诡的姿势扭动着，缓缓爬了起来，头发长长的披散，衣衫半吊着挂在身上，杨灵曜一边伸手挠着脸，一边极其惊恐而又愤恨地嘶吼着：“我好痒！我好痒，我好痒！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脓疮随着她的动作更加溃烂开裂，脓水染花了她白色的中衣领子。

    杨灵曜仅剩的一只眼睛没有焦点地四下伸头张望，终于似是锁定了目标，歪着脑袋直直看向苏叶，“你是齐夫人吗？你是齐夫人吗？救救我，救救我，我好痒，好痒啊！”说着，一边伸着胳膊就朝苏叶狂奔而来。

    苏叶的心已经吊在嗓子眼了，这是鬼面疫？不是早就消失了吗？她该怎么办？纪浔在哪儿？恒勉在哪儿？他们有没有危险？

    “纪、纪浔……”苏叶声音都在战栗，眼泪不住地顺着面颊落下，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诡影，苏叶闭上了眼睛。

    ……

    纪浔从梦魇中醒来之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分明是和苏叶一道从祠堂出来的，绕过一棵树，便不见了对方的身影，自己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遇见了海东青向北腐烂的尸体，还遇见了脖子上缠着琴弦的晚婉，七窍流着鲜血追问他为什么不去救她。

    纪浔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发觉情况不对，便不顾眼前这些幻像，就地坐下，闭眼凝神，专注于呼吸，运气去疏通经络，但睁眼仍是晚婉那一双通红渗血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纪浔情急之下，从靴筒里抽出他的刺刀，一咬牙，径直插到了左侧的小臂，随着鲜血顺刀尖涌出，痛觉使他清明了不少，眼前奇怪的诡影也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树林，他还在杨宅后院的树林里。

    情况不妙，得快去找苏叶，纪浔收起刺刀，用衣袖暂时擦了擦手臂的血，便用力撑着地起身。不只是胳膊吃痛，他发觉自己浑身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四肢绵软，视线也受到了影响。以伏地撑拄的姿势维持了许久，纪浔长吐了一口气，才咬着牙慢慢直起身来，你要坚持住啊，我这就来，救你。纪浔跌跌撞撞向前迈着步子，心中默念着。

    找到苏叶的时候，她在距离杨灵曜的房间不足二十米的草地上躺着，眉头扭作一团，脸色苍白，额头的汗珠凝成股，不住向下滑落，手有气无力地抽搐着，口中不断咕哝着纪浔的名字。

    纪浔快步跑到苏叶身旁，一下跪到地上，将对方扶坐到自己怀里，大声唤着“苏叶，苏叶！你醒醒！都是梦魇，都是幻觉！你快醒醒！”

    纪浔尝试了几下，以他现在的状况，自己翻墙出去都困难，根本无法带走苏叶，心下寻着计策，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伸手抽出刺刀，反手横握，却听来人停在了几步外，言语关切：“纪公子，是我，恒勉！”

    万幸，搜查完祠堂的项恒勉摸索着循着方向来到了后院，少年人高马大，背着苏叶，搀着纪浔，总算是从杨宅全身而退。

    回到苏宅，项恒勉连夜去请大夫，纪浔则将人安顿在了榻上，此时苏叶本就极为白净的面容显得毫无血色，汗水不断渗出，濡湿了额头和鬓角的碎发，很痛苦吧，纪浔方寸已乱，止不住心急窝火。

    走到门外，试图用吹凉风的方式来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一见到这满院的蕙兰花，纪浔就来了主意。他转身走到苏叶的行囊包裹旁，顾不上什么礼数，便挨个打开焦急地翻找起来，终于，在一个锦布包裹的最下方，找到了一盒用金丝楠木盛放的熏香，他凑近轻轻嗅了嗅，这应该就是周效寒临行前送来的香了，说是有安神纾解之功效，提神醒脑，还酸溜溜的起了个“思兰远”的雅号。没办法了，纪浔打开盒子，拿起案上的一盏香炉，便焚起了香。

    青烟顺着炉盖幽幽飘散，秋夜的凉风从半敞的窗扉间吹进，烟雾打着旋散开到房间的各处，纪浔望着烟雾四散，微微蹙起了眉头，是杨宅那熏香……

    约莫过了一刻钟，榻上之人才逐渐安稳了下来，呼吸也平和了许多，纪浔不住地用湿帕子替苏叶擦着脸上的汗。

    ……

    夜寒凉，古井却无波。

    女子将披散的头发用发带束起，伸手接过眼前之人递来的湿布，一点一点擦着面上的“脓疮”，之下白净细嫩的真容逐渐清晰，嗓音轻柔却似是带着悲悯：

    “不要再来了，回你该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