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公主逃走了。
听完骑士汇报的领主霎时慌张起来，害怕对方养好伤后会向自己复仇，他急急忙忙地找到魔法师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必紧张。”全身裹在灰袍里不露面的黑法师对于精灵王族会找上门这件事毫不在意，“她身上不仅有我下的衰弱诅咒，传送时还被我故意修改了降落地点掉到黑暗之森，面对能够吞噬魔力的鬼虫和变异魔兽，除非精灵王违反规定出手救人，否则她存活的可能性不超百分之五。”
说完见领主依旧战战兢兢的不敢放松，他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心中暗骂蠢货，但看在目前还需要对方帮忙寻找实验材料的份上，为了安抚胆小的钱袋好让他继续供养自己，不得不耐着性子侧耳倾听冷风带来的讯息。
可听着听着，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魔法师站直身体，面色平常地对旁边一脸惴惴不安却又满怀期待的愚蠢雇主说：“没事，她已经死了。”
“呼——”闻言领主立刻松了口气，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为挽回先前丢失的颜面赶紧堆着笑脸恭维，“哎呀，先生不愧是帝国最有希望突破大魔法师境界的天才，居然连精灵公主都不是您的对手，厉害厉害！”
“我可算不上真正的天才。”他瞥了眼这个对魔法界一无所知的凡人，脑中却忍不住回想起许多年前在诸贤者联合举办的交流会上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夺得冠军的那道背影，不禁低声喃喃，“真正的天才，是个恐怖的怪物啊。”
恐怖到……你连跟她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狼狈逃命。
“先生您真谦虚。”从未见过那位的人对他的说辞显然是不相信的，反而极尽卑微地讨好他。
灰袍魔法师也懒得多解释，只丢下一句“别再派人打扰我”便转身往屋外去，将名义上的雇主远远扔在了背后。
走出房门，经过路边不断巡逻的骑士，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确定四周无人，他果断念咒瞬间逃离城堡转移到数百里外的山林。
早在签约的风之妖精告诉自己精灵公主身上的诅咒莫名消失后，他就察觉出某种异常了。
不管是哪位精灵王族破坏规定强行救人还是有别的原因，他都不打算留下来，傻等着被精灵公主找上门算账。
至于为何不告诉男爵带着他一起……哈，当然是希望对方能够吸引精灵的仇恨，多给自己争取一些制造烟雾弹的时间了。
他想得很好，可惜计划在半途就夭折了。
“是你？”当魔法师看见拦在路中央的那道无论过去多少年自己都不可能忘记的纤细身影时，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竟隐隐发作，紧握法杖的右手甚至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像是为了驱赶心中的惧意，死死盯着眼前人的灰袍男子近乎咬牙切齿地喊出——
“大魔法师……伊莉米娅·拉文克劳！”
而回应他的——
只是少女平稳无波的淡然眼神。
***
下雪了。
伸出的手掌轻轻接住飘落的银白雪花，伊莉米娅抬头看了眼暗沉的天色，又转过头望向远方快要被冰霜给压垮的村庄，低声念几句咒语将房屋与麦田保护起来，至少能让饥饿的村民度过今年的寒冬。
再等等，再等等，水稻增产的研究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大家只需忍过这场可怕的暴风雪，就能迎来春暖花开的明天了。
不过一想到上层的剥削，哪怕亩产三千斤都无法让老百姓活下去，伊莉米娅又忍不住啧了啧嘴，感觉手痒痒的，很想空降一道雷劈死那群靠吃人血馒头才能夜夜笙歌的混蛋贵族……啊，艾力克除外。
在脑内思考着该怎么改进农具以提高耕地效率，年轻的贤者拖着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慢慢走在被大雪覆盖住的田野上。
最终她来到一处被村民遗弃的乱葬岗。
到处都是散乱的白骨、破碎的衣衫。
大大小小的堆成一团根本辨认不出是哪个部位，附在上面的皮肉也没了，有些甚至遍布牙印，却不止有野兽的牙印。
如月亮般清冷美丽的精灵安静地站在那，注视前方的眼神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伊莉米娅把手中的魔法师丢到地上，跟着望向前边的乱葬岗，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
“我从黑法师的脑子里看到了事情的经过，那个流民的首领一开始并不想背叛你，但在安顿及减税的诱惑下终究被领主说动。”
“将糖水送给你的女孩完全不知晓背后的阴谋，她对你确实抱着一颗想要感恩的心，只是那颗单纯的心被别人利用了。”
“至于其他曾受你帮助的流民，也同首领一起被愤怒的男爵杀掉了。”
“所以呢？”瑟琳娜轻声询问，“米娅你希望我原谅他们吗？”
她摇头：“不是，原谅与否由你自己决定，即便是你最亲最爱的家人和朋友也无从置喙。”
“我仅仅是把真相告诉你。”
于是瑟琳娜不说话了。
见她不愿交流，伊莉米娅也不强迫她，自顾自地蹲下来，召唤法杖用魔法拨动时间将地上的一堆白骨按顺序恢复成原先没被破坏过的完整模样，接着给他们挖了个大坑放进去，拿土埋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想了想，又掰断一块厚木板插到大坑边缘充当坟头，将每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
瑟琳娜就在一旁默默地注视对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她突然出声，“其实他们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吧？”
“是没有，但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写完最后一笔，一向任性妄为的大魔法师收回法杖，站起身拍拍衣角沾上的灰，坦然道，“不行吗？”
“要是瑟琳娜你想的话，不让首领埋葬在这块地方也可以，毕竟，无论存在什么样的苦衷，他的所作所为都对你切实地造成了伤害。”
“你有权利向他复仇。”
“……算了吧，和一个死人计较有什么意义？”精灵说完这句话，再次陷入沉默。
伊莉米娅暗自叹气，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我以为你会恨他。”
“之前是恨的。”瑟琳娜垂眸，冰冷的雪花落至肩头打湿了衣衫。
她低声呢喃，眼底的神色隐隐流露出迷茫：“可当我杀掉领主，回来只找到坟墓，看着狼群在跟村里的居民争夺撕咬他们的白骨时，我又不知道该不该憎恨他了。”
“米娅……”出身于仙境般的梦幻乐园，受到世界树祝福，天生拥有强大的力量，从未苦恼过生活的精灵公主，第一次为人类这个物种感到浓浓的悲哀。
“如果错的不是我异族的身份，错的不是女孩送来的糖水，不是那颗希望大家都能定居新家园从此不再流浪的心，那么……错的究竟是谁呢？”
“错的是社会制度吧。”伊莉米娅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一把竹伞打开，往旁倾斜遮住对方的头顶，替她拂去肩膀的落雪。
“财富与资源全都聚集在位于国家最顶层的那一小撮人手中，他们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万里挑一的法师和骑士，牢牢把控着上升的渠道，并关闭私塾的大门，紧紧束缚平民的思想，将自己阶层以下的人都视为奴隶尽情压榨欺迫。”
她望着不远处由自己亲手打造的墓碑，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雪瞧见了深埋地底的尸骨，脸上的表情格外冷淡。
“至于平民，没有天赋，没有资源，没有力量，任何一场天灾或瘟疫都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们性命，只能寄希望于强者拯救自己，这种情况下除了臣服贵族与皇室又能如何？纵然有时会诞生绝世天才，被驯化的思维也使他们不敢踏出反抗的一步。”
根本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社会法则，瑟琳娜浅浅抿着嘴唇，带着一股忽如其来的怒火，压着声音不甘地反问：“可弱肉强食就是对的吗？”
“当然不对。”内心毫无动摇的年轻贤者十分平静地回答，“但这是必然趋势。”
尚且稚嫩的精灵公主一时哑口无言，好半天后才终于找回了嗓音，略显生涩地开口：“……难道世界树不管吗？”
“世界树从不干涉任何种族的发展，倘若人类因此灭亡那也是人类的命运。”伊莉米娅仿佛想到了某些有趣的事情，勾起嘴角，眯着眼睛，微抬起下巴，语气近乎于傲慢，“不过——没关系。”
“祂不管，我管。”
像是被对方的这句豪言壮语给惊到了，瑟琳娜顿时睁大眼睛，满脸诧异地打量她。
“哈，一群老头子，什么叫做身为使者不该做的举动，我就是把所有禁忌都踩过一遍又怎样？那些听起来貌似玄妙高深实则就是一堆屁话空话的愚蠢道理我不想听！”
非要跟世人对着干的救世主发表完叛逆宣言后不禁洋洋得意，单手叉腰，表现得既嚣张又放肆。
“我就是看这个社会不顺眼！就是想打断那群贵族的狗腿，推翻他们的统治！”少女猛地握拳，汹涌澎湃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我要建设一个能让大家都填饱肚子，永远不再挨冻的世界，一个人人平等、安居乐业、幸福美满的世界，一个不会再让谁受伤流泪的世界——而这，才是针对那帮脑残贵族最有力的报复！”
她疯狂扑腾着手臂，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地向朋友分享自己的理念，眉飞色舞地描绘那张美好蓝图，兴高采烈地讲述那页童话般的故事。
然而无论对方的愿望有多美，瑟琳娜一想起曾经受过的伤，便忍不住打断：“可是只要人类还存在贪婪之心，他们就永远不可能改变。”
“米娅，这不过是你的妄想。”
伊莉米娅讲到中途遭遇朋友反驳也不生气，待冷静下来，认真思考该如何回答。
“你说的没错，人类的贪婪根深蒂固，欲望永无止境，不过这点放在其他种族身上也一样吧？”
瑟琳娜被噎了一下，原本不服气地想同她展开一场辩论，结果却发现自己压根无处可辩。
“呃……”她开始有点纠结。
伊莉米娅没等对方纠结完，琢磨了一会继续道。
“我曾经听过一则故事。”她理清思路，仔细斟酌着语言，“有些人淋过雨会撕毁别人的伞，也有一部分的人会反过来给没伞的人撑伞，正如前两天送你牛奶和面包的莱雅婶婶。”
“你遇见的村民，是他们生性恶劣不愿帮助同族活下去吗？是他们天生没有自尊喜欢裸.露吗？”
“不，不是。”
“是因为他们连保证自己活着这最简单的一点都难以实现，又哪来的余力去帮助别人？”
“假如他们一天能吃两顿饭，家里有两件衣裳或两双鞋子，偶遇快死掉的难民，咬咬牙还是能把粮食和衣服借给对方度过难关。”
“谁不想做好人呢？哪怕是为了积阴德，然而现在的他们是有心无力。”
“我不知道那些村民中谁是会撕毁雨伞的人，谁是会帮忙撑伞避雨的人，但如果没有伞，那么所有人都会淋雨。”
年轻的贤者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一下，转动竹伞，朝天真单纯的小公主伸出手。
瑟琳娜抬头看她，微微抿着唇，再三犹豫后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于是伊莉米娅牵过她的手，纵使周围的景象急速变化依旧面不改色，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山顶。
山脚下，是老人对棋友耍赖，是年过半百的父母挥舞棍棒暴揍浪费食物的孩子，是学生烦恼作业的忧愁，是农妇挤眉弄眼的八卦，是众人开心的笑容。
瑟琳娜认出了那座村庄，怔住，然后下意识地扭回头望向身边人。
“所以我要做的，便是给他们造一把伞。”好似没觉出朋友的惊讶，伊莉米娅接着先前那段话的末尾轻松答道。
她伸手指着底下的万家灯火，笑着说：“这就是人类的未来。”
“就像瑟琳娜你欢迎我们去乐园做客，我也希望你能喜欢梦境外的真实世界。”伊莉米娅放下手半侧过身，眉眼弯弯地瞧着对方。
“这个世界虽然不够好，缺点很多，甚至给你带来非常糟糕的初体验。”她温柔地笑笑，黝黑漂亮的眼睛异常清楚地倒映出精灵公主那张莫名怔愣的精致脸庞，“不过与此同时，它也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我相信终有一天，精灵在外出历练时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被救助的人类辜负背叛，伤心哭泣。”
“你们能大大方方地露脸走在街上，吸引无数不含杂念的惊叹目光，结识一堆有趣的伙伴一同去不知名的森林冒险，或许在回家前还能幸运地收获一段甜蜜的爱情。”
“瑟琳娜。”这位史上最强的大魔法师、背负重责的救世主，此刻却仿佛吃到美味糖果的孩子一般，发自内心地对她展露真诚恳切的笑容，“我希望你们能够永远幸福快乐。”
扑通。
瑟琳娜怔怔地注视着对方温柔的微笑，干涩的喉咙似乎被树胶黏住，无法发出一点响声。
扑通，扑通。
藏于胸膛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快得隐隐生出疼痛。
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沾湿了眼睫。
“哎？哎哎？瑟琳娜你怎么哭啦？”被突发事件打得措手不及的伊莉米娅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帕子凑近了试图擦掉她的眼泪。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越擦她越心慌，紧张得都打磕巴了，“乌兰迪尔该不会以为我在欺负他妹妹要跑来揍我吧？瑟琳娜你一定要跟他解释清楚哦！我可什么都没做！是无辜的！”
扑通。
自南方飞回的候鸟带来一粒种子，将它落到了荒芜的土地上，雨水浇灌，发芽的种子逐渐顶破坚硬的土层，长出嫩绿的枝叶，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逐渐绽放的玫瑰艳压群芳。
扑通，扑通。
任由对方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娇艳的公主直勾勾地瞧着面前的大魔法师，久久未移开视线。
直到少女收起帕子想要后退时，她才终于动了。
上前半步，瑟琳娜伸手紧紧拥抱住好友，埋进她怀里，哽咽着，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对方名字。
“米娅，米娅，米娅。”
“让我跟你一起吧，跟你一起建设那个美好的新世界，一起实现你的理想。”
“哪怕世人都笑我们是天方夜谭，哪怕结局可能会是无用功，但我还是想要跟随你！看着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现在的她尚不清楚那枚种子所代表的含义，仅仅凭借本能拥抱对方，单纯地述说心中所想，然而花朵终将长成擎天巨树，最后——
把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
……
…………
“瑟……琳娜……瑟……娜……”
“瑟琳娜！”
沉浸于甜美记忆中的银发精灵，被这声呼喊骤然拉回现实。
她缓慢地转过身，瞥向不远处因自己的无视而隐约显露不悦的男人，表情愈发淡漠：“什么事？”
“噢。”身穿华服、头戴王冠的中年男子见对方终于回应，面色稍缓，随即快走几步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难掩激动地向她汇报一则好消息。
“亲爱的瑟琳娜，正如你预料的那样，父皇的病情越来越糟糕了，恐怕近日就会驾崩。”
“嗯，的确是件大好事。”精灵公主微微一笑，那副世间难寻的绝美容颜瞬间晃得对方失神，“除了太子殿下，其余皇子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等到老皇帝驾崩，你就可以展开行动了。”
奥巴顿帝国的六皇子像是看呆了一样，压根听不进任何话语，只顾着盯她嘴角的那抹笑意。
无所谓人类男性失礼的目光，她侧过头望向玻璃窗外的蔚蓝天空，想起心尖上的那个人，眼神不禁变得温软柔和。
“看来再过不久，我们便能真正地重逢了。”抬手抚摸头顶的花冠，精灵垂下眼帘，轻声低语。
“米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