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庆阳山民成青山，因不堪官府欺压盘剥，于佳清十年秋率乡民举义旗，游击山中，号“蘖军”。

    是年腊月中，蘖军攻入延绥，剑指洛川，成青山自封飞元天君，聚众十万余，声势浩大！朝廷急命抚平王朱勇、武靖侯陈辅率军平叛。

    朱勇领军攻延绥，陈辅攻庆阳，兵分两路，向北推进。成青山一面阻击朱勇军于富县，一面令大将吕川守庆阳，陕北高原，烽火骤起！冰雪寒风中，两方几番激战，互有胜负，渐成微妙之对峙局面。其间，朝廷数次下诏，令西塞协同王师，南北夹击蘖军，西塞以“全力救援天灾”拒之。

    是何天灾？暴雪天，距洮河入黄河处上游二十里的柳树沟，发生了大地震，余震甚至传到了兰州府。这荒沟野谷名不见经传，野河流经山谷，山谷遍布柳树，时人随口名之“柳树沟”。从这里沿洮河往南，再行百里至临洮，才有人烟。

    原本天翻地覆也无甚影响的地方，随着临洮县县丞的一纸公文，震动了整个西塞！公文写到：运送木材的队伍，葬身于山谷中，几百民夫仅活二三。公文未按规定提交定西、兰州，却向南飞递至玉东道当周府，当周知府不敢擅专，立即报知玉东道都督，事态终于浮出水面。

    西塞对“盐粮木炭”的管控十分严苛，分别设置矿署、粮署和林署进行专项管理。冬季封山育林，如此大规模的伐运木材，谁人不惊？左府相田常已告病，右府相蒋汲休养于贵德，宁王便命郅山、茹德昭、章回三人彻查此木材偷运案。

    本应和睦安宁的年底，却随着一封封出人意料的邸报，在西塞的天空划响一颗颗惊雷。临夏林场、永靖林场、临洮县、定西府、天水府、凤凰卫这一整条利益链，被挖掘出来，触目惊心。随后，林署主事刘安在年关前被缉拿审问，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宁王府的除夕家宴，安排在太妃院花厅中，军士们搬地毡、桌椅、盆炉等重物，女使们做拉红彩、上杯盏碗碟、布酒菜等细活。主宾原在北屋见礼谈天，等刘嬷嬷唤后，齐入花厅用膳。

    宾客主要是明城中各勋臣内眷，屈指可数：田公长女、魏公侄媳、徐女姑嫂、郅山之妻与茹德昭之妻。小儿顽皮，糊弄两口就不吃了，跟在大孩子的屁股后头傻乐，家长起身拘管，太妃反劝止，只吩咐女使们在旁看顾好、不要磕着碰着就行，终是宾主尽欢！

    映雪忽想起儿时守岁的情景：祖父祖母、郝伯夫妇、冉娘白樱，大家说说笑笑，自己依偎在大人的怀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醒便长了一岁。如今身在他乡，几日前得知自己竟有了身孕！听不见烟火爆竹之声，识不得同桌吃饭笑谈之人，恍惚中竟有隔世之感。

    “映雪？”太妃脸上带着疑惑，声声呼唤，映雪终于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太妃笑着拉她坐下，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母妃，媳妇不累！”映雪笑答。

    “柏儿待会来，让他早些带你回去。”

    “好。”

    说话间，女使捧了投壶来，朱杉拉着徐星月到西边去顽，孩子们纷纷围了过去。不一会儿，朱柏扶着乔赫，领着章回、步宽、郅英三人进来。

    “太妃，乔赫打搅来了！”乔赫笑呵呵地说，躬身行礼，太妃忙请其坐下。早有女使搬了椅子来，老头儿客随主便，坐到了旁边，魏公侄媳崔氏带头过来行礼问安，登时再添一分热闹。

    “章回，你为何一年到头也不来看我？是饭我这老太婆么？”太妃故作生气地问。

    “太妃，章回万无此心，以后必定常来请安。”章回躬身行礼道。

    “嗯~那我就和宁王说项，少派活给你，省得你找什么借口！”

    “不敢不敢！”章回笑答。

    “小步子，你该和我说些什么呀？”太妃转而逗弄步宽。

    “祝……祝太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步宽稍稍结巴了下，大声说了出来。

    “你年年都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能不能换个不一样的。”

    “祝太妃平……平安。”

    “好！那我就平平安安的，我们都平平安安的。”

    郅英活泼，不等太妃问话，主动发表祝词，可刚起了个头，太妃却打断他：“你上次哄我，说要带东西给我，东西呢？”郅英只说忘记了，太妃举筷子便要揍他，郅英嬉皮笑脸地躲闪，逗得众人大笑！

    正热闹时，映雪走到乔公身前，躬身行礼问安。

    “王爷快扶下！”老爷子起身笑呵呵地说，边上的朱柏忙过来扶，乔赫接道：“王妃贵重，且有孕在身，小老儿如今可受不起哩！”

    “礼不可废，你只当她是两个人在施礼就行！咱们都别拘着，到那边坐下，团圆守岁，看着孩子们玩。”太妃言罢，引众人入东侧坐下。朱柏小心搀扶映雪，坐在乔赫下首，映雪起身给他让坐，朱柏忙按住她的肩。她已有多日没见着他，正要与他说话，朱杉已过来拉他。

    “走，我们去投壶去，章二哥也一起吧！”朱杉拉着朱柏的胳膊，笑眯眯地与章回说话。

    “彩头是什么？没有好的彩头，我不去。”朱柏问。

    “你是宁王，你说了算！”

    “得了多少压岁钱？”

    “四百钱。”

    “那把你的四百钱拿出来作彩头。”

    “哼！你倒好意思说呢，我才不拿呢！”朱杉甩开朱柏的胳膊，不去看他，鼓腮撅嘴。

    “这样吧，我和章二兄一组，彩头就是甘州工坊送来的上品纸一刀。”朱柏绕到朱杉面前，如是说道。

    “不行！我和章二兄一组，你和徐姐姐一组。彩头再加一千钱，你出！”

    “我没有钱，你嫂子有钱，要不让你嫂子出钱吧！”

    朱杉不让，拿拳头锤他胳膊、拧他腰间的肉，坚持让朱柏拿钱。

    “好啦！难得你能拉着你哥哥逗开心，但别难为你哥哥了，他虽是西塞之主，却没有自己的私库。”太妃适时叫停女儿，说道：“你嫂子大喜，合该她出这个彩头，让旁人沾沾喜气。如此，我便帮她出这个彩头。”太妃示意下，刘嬷嬷托了东西来，众人只见托盘上一大两小三只金灿灿的物件，熠熠闪着金光，太妃对着映雪说道：“额~我这儿有精河府工坊送来的金麒麟、金蟾蜍，本是给你添喜的，今儿个咱们拿一个金蟾蜍出来，给他们作彩头如何？”

    “好！”映雪笑着应下。

    “今天在场的有一人算一人，白姑娘、童芸，你们也去，技高者得！”太妃将金蟾蜍交给朱柏，一声令下，屋中人皆叫好，只白樱推辞不去，称自己并不会，太妃笑道：“除夕送福，礼不可废，重在参与，去吧！这么多人在这儿，也不需你照看什么。”

    太妃既如此说，白樱只能遵从，随了童芸和其他三四位女使，加入到花厅西侧的投壶戏中。

    人生就像手中的箭，难有按着想好的轨迹射出去，有了差池，想收回来也收不回来。人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时光已匆匆过去，有了结果。那金蟾蜍就摆在那里，精美贵重，人皆想得之，技不如人者顿足喟叹，技高者难免紧张兮兮，而乐趣就在这里。

    此时，也有心不在焉的。朱柏最开始投，五支箭一支也没中，坐回到东边吃茶；章回不急着投，坐在拾掇好的餐桌旁边，神游天外；步宽成了孩子王，不复平时的古板严峻，为面前排着队的孩子们举高高，面上带笑，甚是柔和……

    新年的钟声敲响，筵席散，客出东门。徐星月送完兄嫂，遣开女使，独自来到鸿图河畔。轻风静雪，光辉暗淡，万籁俱寂，好在有河水低语、灵阁相伴，才谈不上有何哀伤！

    “雪夜荒野，遗世独立，画卷虽好，画意却凄绝！”身旁忽现一人，开口知是男子，音正腔圆。徐女平复心境，问道：“阁下何人？”

    “在下蒋全，与姑娘有过数面之缘。”

    “蒋大兄，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蒋某是来与姑娘做生意的。”

    “承蒙高看，可小女并无做生意的本钱。”

    “不愧是徐将军的女儿！言简意赅，不露痕迹。只可惜，无论姑娘再怎么望穿江水，人死而不复生。”

    徐女辩无可辩，咬紧牙关捏紧拳头，身形微微颤动，却终无力地双手扶住栏杆。

    “蒋某半生凌乱，言辞有不当之处，请姑娘海涵！姑娘贤名远播，又是忠良之后，本该中宫坐，今却事他人。”

    “够了！”徐女厉声打断，颤声道：“你不必挖苦，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想知道你要什么。”

    “好！”蒋全随即常笑，接道：“蒋某所图，不日便会告诉姑娘，姑娘该离开这里，去往西宁府了。”言罢，蒋全转身离去。

    映雪回到小院北屋，冉娘白樱服侍她洗漱、在床上渥好，白樱还在讲投壶时的趣事，朱柏却突然进了屋，白樱立马打住，随冉娘去到外间。

    “这几日都还好吧？”朱柏坐在床沿上问。

    “都好！”

    朱柏点点头，转脸朝外看，良久说了句：“对不住！没能照看你什么。”

    “母妃和我说了外面的事，我知道的。”

    “西塞各署各监各学宫、道府县乡、军屯卫所，官吏皆有相应待遇，远比朝廷官吏风光实惠，可他们还向贫弱百姓下手！长了十余年的树，就这么被砍了，送到西安府，送到山上给他们盖私宅。他们都不用露面，就可以奴役成百上千的人马，翻山越岭、饮雪卧冰、负重前行……”朱柏声音低沉，弓着身子低着头，颓唐落寞。

    “王爷，不要想这些事了。”映雪打断他说话，起身帮他宽衣、叫水，服侍他躺下，为他哼唱歌谣：

    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屋茅舍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