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昼夜奔流，至云中府段一无名岔口，分流出一条红河。顾名思义，红河水并不清澈，很是浑浊，它在群山中蜿蜒流淌，汇聚于凉城一名为“下水”的湖泊中，“下水”是异族语，翻译过来并不好听。

    宁王行军近两月，终于抵达凉城，他见着蔚蓝天空下的湖泊，水天一色，便取过纸笔，写下：镜湖，西塞二十二年，宁王朱柏名之。而后，军中工匠选石刻之，立石于镜湖东南。

    “我的王爷！您还真来了。”冯羽深夜入军帐，非常吃惊地说。宁王屏退左右，引老将军坐下，端来茶碗，给出解释：“战事吃紧，我不放心。”

    “老夫无能啊！”老头将茶碗放在一边，长吁道。

    “冯叔，您别这样，您这样说，我都无地自容了！”

    “那二爷去北宁，这里交给我处置，鞑子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应当妥当。”冯将军没怎么变，站起身后依旧挺拔，说话时依旧严肃，只是胡须变得灰白了些。

    “听说朝廷想要吕县之地，那咱们便卖给他们，看一出二狗争一肉的戏码。看戏之余，加紧修筑云中、凉城，开荒种地、不误农时。”朱柏移开目光，缓步走到河套地图前，开口说道。

    “只怕北面的成青山挡不住，咱们得早些准备。”冯羽适时插了一句。

    “我已留万余人在那里，令他们分批潜入，若那个飞元天君识时务，就帮帮他，否则便取而代之！”朱柏点了点陕北之地，双手背在身后，接道：“河套自古就是汉胡必争之地，如今的情形更为复杂，三家争地。鞑人游牧，草原辽阔；中原地大物博，根基深厚；西塞若失了河套，将再失河西地，只剩青海高原和西州谷地，到时候人人可欺，无反击之力。所以，河套之地必须坚定守住。”

    “不愧是胥侯的儿子！我方才眼睛一花，嗨~”冯羽话没说完，坐到椅子上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他的眼中水光莹莹，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二爷，老夫人近况如何？家中都还好吧。”

    “都好！杉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但还是那么霸道、不饶人。朱楠朱杨已经读到《晋书》了，贪玩得很！”

    “王爷的家事，当下臣的本不该说，可我是胥侯从山沟沟里带出来的，不论何时，我冯羽都是府里的看家仔。王爷刚刚未提新王妃，是厌恶她吗？”

    “冯叔，我常梦到父亲、大哥，梦到徐叔。”朱柏坐到台阶上，幽幽地说，帐中立时陷入死寂。吃饱了的军马打了打响鼻，夜间巡逻队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我已将西塞托与田公，将杨儿托与乔公，带了全部家底来支援你。此次河套大战，赢了咱们一起回去，输了我陪您。”

    西宁学宫不远处的街上，有家名叫“丰和”的药铺，鼎鼎大名的丰大夫坐诊内堂，既是药铺，又为医馆。正月里，铺里来了位帮忙的徐姑娘，她只粗通医理，暂无坐诊出诊的本事，只能跟着丰大夫学习，间或帮着做些柜上的活。

    徐女整治了一处私宅，白日来铺里，晚间回去休息，行迹甚是规律。一黄昏时分，一贵气男子在丰和药铺露面，与丰大夫聊了几句便告辞，男子离开后，徐女也消失了。

    夜幕降临，一辆马车停在一处宅子门口，男子率先下车，此人正是现任明兰道都督同知蒋全。

    “徐姑娘，到地方了。”蒋全等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话音刚落，帘子挑起，徐星月下车。此宅隐秘，四周都是树林，看不见人家，宅子甚大，几人走了好一会儿，终到一房门口停下。推门而入，转过屏风，只见内里榻上，一男三女正裸体纠缠，甚是淫靡！

    “你是何意？”徐女忙躲了出去，而后质问蒋全。

    “徐姑娘可知自己的仇人是谁？”

    “是朝中的奸佞，是豺狼一样的鞑靼人。”

    “此言未尽！当初，西塞在河套养兵二十万，即便是两线作战，也不至于大败。然先失榆林、再失西湾，世子、胥侯与徐将军先后战死，士卒死伤过半，为何？”徐女疑惑地看着蒋全，摇了摇头，蒋全接道：“太妃的哥哥曹熙，当时是统领五万人的大都督，暗通武靖侯陈辅，放朝廷大军入固原，才有了接下来的悲剧。”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那你知道事发前，有人早已向侯府举报了曹熙通敌吗？”此言既出，徐女大惊失色，怔怔看着蒋全。蒋全向前走了几步，凭栏望月，叹道：“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人做出来的，人的地位越高，能做的事就越多。我问姑娘仇人是谁，姑娘不知，蒋某亦不知。但蒋某知【公正】二字！蒋家散尽家财、呕心沥血、披荆斩棘，助胥侯创立西塞，最后只得了几处宅子、铺子，还有几个虚职，此为不公；曹熙无大才，却凭曹氏一脉血亲，得实权厚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此为不公；胥侯不密，累及三军，此为不公；余氏女无德无才，一朝得赐便庙堂高坐，此为不公……”蒋全语速越来越快，声调也愈发高涨，至最后嘶吼出一句：“这是不公的事情太多了！”随手劈向栏杆，“乓”得一声脆响，栏杆已断，蒋全正带着些许邪魅的专注，欣赏起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掌，一颗颗黑色的液珠正顺着手掌的轮廓，滴到脚边。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天地不平，蒋某便自己去取。徐姑娘以为如何？”蒋全不等徐星月回答，命人将麻怀恩从房里拖出来，麻怀恩不住地叫唤着，那个披散着头发为蒋全赶车的车夫，一个耳刮子扇得麻怀恩重重倒地，再也不叫唤了。

    “麻大人真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啊！徐姑娘，这就是原玉东道都督同知，麻怀恩，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武靖侯陈辅的座上宾。曹熙就是通过他，认识的陈辅，他该不该死？”

    “该死！”徐女不带一丝迟疑，斩钉截铁地说，蒋全立马拔出一支匕首，交到徐女的手上，说道：“来，这里是他的心脏，刺进去，杀了他，报仇！”蒋全对着徐女的耳朵说着，亲自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徐女似已着魔，乖乖地将匕首刺了进去……

    三月中，蘖军大将吕清水向武靖侯陈辅投诚，庆阳不攻自破。成青山只得速分兵，令部将屈阳东领兵与朱勇对峙，自率军进至庆城县，抵御陈辅大军。屈阳东机智勇猛，大败朱勇军后，又领兵东渡黄河，由南向北，先取吕梁府，再下长梁、方城。仅月余，蘖军基本控制吕梁地区。

    四月中，抚平王朱勇领三万军，攻吕梁府。成青山趁机攻取洛川，朱勇左支右绌，终败退运城，屈阳东追击攻占交口、隰县、大宁、蒲县、吉县五城，烽火燃至太行山区。

    为平蘖军之乱，四川总督王晶奉朝廷朝廷诏令，引数万川军穿大巴山、越秦岭，支援朱勇、陈辅，北方局势愈加扑朔迷离！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第二次河套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孛儿只斤小王子一边连结草原部落，一边派小股骑兵袭扰吕县。面对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西塞军以不变应万变，首先是坚定守住吕县北边的山地，同时加紧经营云中、凉城，反复拉扯中，每日都有将士牺牲。

    马匹、钢铁、煤炭、火油、木材、各种军粮草料，由东向西、由南向北，被源源不断的从西塞各地运送至北宁、云中。民夫们车解船载，到达目的地后，一部分人原路返回，剩余的人则变换了身份，成为军士、牧羊人、农夫、修路架桥的工人……他们时时眺望凉城，虽然视线被雨雾山峦阻挡，但他们知道：西塞年轻的王正守在那里！

    千里之外的京城，几年未临朝听政的佳清帝，召集朝议。太和门下，文武两班中的许多大臣，终于得见天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