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故人还，陶郅二人于官中盘桓月余，曹府终得以迎其归家。夏秋交替时节，府内芳草繁茂、叶冠敝日，陶渊时隔二十余年重入故地，当人群簇拥曹璟公来迎接时，他已拜倒在前。几人不胜唏嘘、百感交集，竟迟滞于中庭……
午后，静室中。
“土地公有，禁止买卖和随意利用，设法保护人权，禁止蓄奴养婢。官府按户分配土地，归化之民亦如此。如此，地无抛荒，人皆有地。”陶渊如是说道，众人听完，皆露不可思议之神色。璟公放下西塞域图，笑道：“此法甚好！人有耕地，不误农时，温饱便解决了。”
“是矣！西塞设置银监，统一使用宝钞，收商税、控物价、济民生，百姓有余货，可至市集买卖，商路便通了起来。官中将诸如盐、粮、木、炭之关键行当垄断，余者皆可经营。”
“虽禁止了土地买卖，富人仍可通过其它方式兼并土地，仍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曹薇说道。
“兄点出了症结所在，为防大家族四处租地，雇农种收，官府划分了土地性质，规定每户土地租赁之上限，上至王府下至百姓，皆须守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历朝历代，有谁能力行之？”未等曹薇说话，朱能插口。
“西塞划道而治，各道都督由左府相任免、都督同知由右府相任免，府州县乡之官吏由左右府相共同任免，以此达成对权力的监督、制约。宁王若不守法度、倒行逆施，府相、学宫博士、六道都督可共同弹劾之。”陶渊未作直接回答，只简言西塞官制，临了见了真章：“我朝太祖爷起于微末，得国之正，前所未有！成祖爷积极经营边疆，五次亲征胡虏，亦扬国之正气。此正气如今尚存，只看那胥侯死战于西湾、小宁王拼命于固原，便知国之正气、锐气，不在朝廷，而在西塞！”
此言既出，室内陷入寂静，一阵清风吹过庭院，只听得枝叶簌簌作响。
“我等从河套来，至柳林县过黄河，我本以为要坐船才能过，谁知雾气缭绕中，车马径直上了大桥！桥名‘玄武’。”陶渊走到璟公身旁，在域图上指示位置，接道：“古人云安济桥：休夸世俗遗仙迹，自古神丁役此工。此玄武桥亦不遑多让！宽三丈、长五十五丈，河心处以石砖、沙灰制成三座桥墩，以高拱相连，巍巍然跨过黄河天堑。黄河流水，亘古不变，四个相接的圆弧拱似波浪一般横贯东西，可谓匠心独运！桥墩上建造的四方亭，黑瓦红柱、飞檐斗拱，亦是当世建筑之精品。”
“五十五丈？黄河玄武桥，老夫真是不知事了！此规模宏大的工程，费时费力不知凡几！”
“哈哈！璟公，这便是您女婿、外孙的高明之处了，在图上点点画画简单，如何拿下河东之地、如何规划建造、何时完工投入使用、如何保证不被战事波及等等考量，最难权衡！”陶渊踱道门前，叹道：“流水汤汤、刀剑风霜，河东之民经此入塞不知几何，粮草军资经此运到前线不知几何。若有人问何为步步为营，此桥便是例证！划桥两岸膏腴之地，设立卫所、工坊，时时照应玄武桥。如此一二年，以往光秃的峦山，今已遍值新树，流经此处的河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浑浊，从前困苦寥落的村庄，逐渐形成一个个繁荣的集镇。治世当如此！”
“我等入山西，先见恶水秃山、荆棘敝路、荒无人烟，后是满目的衣衫褴褛、如乞丐一般的失所流民。江河日下，国将不国矣！”说着说着，陶渊又动了肝火。便是连璟公，也接不了他的话了。
意兴阑珊之时，更觉精力不济，郅英尝闻曹府园林之美，征得同意后，独自过明月桥、入澄园游览。
石砖路历久弥新，常踩踏处已变得光亮，路两旁用竹栅栏挡住已被修剪齐整的簇生灌木，似乎只图个意境而已；路的尽头有株高大花树，一袭粉红向北倾，南侧向下的枝干被剪断，该是为了方便行走的缘故；郅英在树下流连，伸手够到花瓣，拨弄许久却识不得，等他再往西看时，只见亭台楼阁、假山池塘、百转游廊、参差林木……处处透着美！
似桥非桥、似路非路、似山非山，假山怪石旁，有齐整的、绿油油的菜园；华美秀丽的高屋边，成群的鸭鹅在水面上扑腾；东山有水车、梯田，西山则怀抱着宏大的氏族宗祠，高阁立于山上，往缭绕雾气中藏。
微雨不知何时起，田中、船上、林间星星点点的人影似未察觉，继续劳作，郅英已稍觉疲惫，歇在一处廊下。“哈！”只听一声娇喝，他转脸看去：湖心亭中，一嫩黄女子手握竹竿，已钓上了一尾鱼。
“你是谁？”对着大步而来的郅英，嫩黄女子问。
“我叫郅英，从西塞来，额~扰了姑娘清静，抱歉！”郅英自觉不妥，往后退了两步。
“哦？公子从西塞来，便是贵客，随意即可。”
说话间，女子将那筷子长、黄肚子鲫鱼解下，放到木桶中，拍手笑道：“嘻嘻！晚饭有着落了。”郅英见她跳脱的模样，亦笑了起来。传闻京中的大家闺秀，均深闺待嫁，如今看来，未必皆是那样。
“你来京中做什么？”
“额~护送西塞使节。”
“哦~”女子收了竹竿，答应一声，欲拎木桶时，被郅英抢先拣起：“我帮你拎吧。”女子点了点头。
“园子东边和西北常有人走动，鱼儿便聚到这西南边来。”
“嗯。”
“再过些时日，三伯他们回来，园子里就热闹了。”
“嗯。”
“我很想去西塞游览一番，但祖父和父亲一直不肯放我。哼！”
“这里很好，我倒想待在这里呢！外面没什么好的。”他终于回了句话。
“那我们换换，你在这里，我去西塞，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我四姑姑和五姑姑呢！”
“从这里出发，到我西塞明城，车马要行两三个月，很是辛苦！”
“哼！我到了，请给我吧！”女子停下脚步，在游廊分叉处，边说边抓过桶，行了两步，回头说道：“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怕辛苦，小瞧人！”说完，快步走远。
郅英哑然失笑，只觉此女刁蛮更甚朱杉，转身走了几步，回身欲再找那女子时，哪里还有踪影？
这日晚间，东宫总管太监蓬包入曹府知会，曹府诸男忙至正门接驾，扫土净街、锦衣开道，太子朱樘大驾光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前官复原职的镇南王朱庭范、近来风头正盛的工部左侍郎骆林随驾而来。一番见礼之后，朱樘请扶璟公一路至正堂同上座，朱庭范朱能骆林三人，与陶渊曹薇二人相对坐于下首，郅英则站在陶渊身后。
太子开口说道：“陶公，你们可以动身回返了。”陶渊起身行礼称谢时，朱庭范亦起身打哈哈，朱庭范笑道：“此时出发，该是能赶上中秋团圆。”
“一家团圆事小，两方修好为大。”陶渊不紧不慢地说，也没个称呼，朱庭范笑道：“正是，正是！”
“陶大人，陛下欲遣使赴西塞，到时候还请大人照顾一二。”骆林拱手道。
“骆大人，遣使入塞一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河套初定、陇西盗匪猖獗、玉东也有羌人作乱，若有人伺机作乱，恐有不虞！届时，雷霆一怒，西塞上下将寝食难安。”
“哎~陶公多虑也！多派些护卫的事儿。”朱庭范笑道，陶渊不再言语，朱庭范笑问郅英：“郅将军以为如何？”
“卑将来前，宁王殿下已有吩咐，要卑将多看多学不言语，卑将牢记于心。”
“哼！西塞是要自立门户么？若真是如此，王爷也不用再与他们多费口舌了。”骆林说完，拂袖坐下。
“骆大人言过了，西塞永为番邦，宁王永为番臣，绝无什么‘自立门户’之心。”陶公淡淡说道。
“陶大人！”骆林一字一字从口里挤出，音调高昂，说道：“请转告宁王殿下八个字：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而后，说了句“告辞”就往外走。
“骆大人，稍留步！”
“陶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会把骆大人所赠之言转述于宁王。只是，骆大人可曾听过世人是如何评价‘缓冲驿所’之法的？”
“哦~我未曾听过，陶大人可否告知？”骆林转过身来，往前走了两步。
“告知可以，但请万勿见怪！”
“但说无妨！”
“无国无家，骆林之法。”
“如此荒唐言论，不听也罢！”骆林转身欲离去，却又回身问道：“陶公以为如何？”
“不甚高明！”陶渊简而言之，不待对方有何反应，继续说道：“强迁边地之民，却无妥当安置，良民成为流民，不高明之一也；边地成无人之地，盗贼孽生，全无法度，不高明之二也；虽广设烽燧卫所，却补给遥远，徒增负担，不高明之三也。”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陶大人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哼！”骆林撂下此话，拂袖而去，朱庭范在后喊，他也不回。朱庭范回来后，懊恼地说道：“太子殿下可看到了，这骆林成何体统？”
“镇南王不必动气！”太子温言道，又转向陶渊说道：“遣使入塞一事是本宫所想，奏请父皇允之。朝廷与西塞交恶，如兄弟阋于墙，肥了贼人，苦了黎民百姓。若能来往互通，势必能化解开来，各位以为如何？”
“老臣代天下人谢过殿下。”璟公欲起身下跪，太子忙止之。
“殿下有爱民之心，实乃国之幸事！请殿下核准诸事，臣当快马加鞭通报回去，力求达成此事。”
“谢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