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

    “姑娘,这边请。”在检查了银票的厚度后,狱卒满脸堆笑地将我带向大牢深处的一间牢房。

    正值隆冬,寒风吹彻着整间牢房,冰冷的地板上只铺着薄薄的一层稻草,玉瑶姐姐跪在上面,身上还穿着在家里时的袄子,却已经皱成一团,头发也乱蓬蓬的,面容憔悴。

    “玉瑶姐姐!”我跑过去,跪在铁栏前,眼泪已是止不住的往外溢。

    “桑桑!”她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显得她有了几分神采。

    她将手从铁栏的间隙中伸出来,抚上我的脸,我反手抓住了那只手,冰的彻骨。

    “你怎么来了?”她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我,似乎是要把我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中去,眼中含着泪。

    “我来看你。”我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来。

    我没有多少私银和月俸,这是我来京城两年多以来自己买的第一样东西——一块油糕。

    天太冷了,油糕已经凉透了,香气也不再那么诱人,但我还是把她递给了玉瑶姐姐——像一只小动物将自己的猎物叼到主人面前——说道:“吃一口吧。”

    玉瑶姐姐笑着接过来,咬了一口,又推回给我,道:“桑桑也吃。”

    我也咬了两口,只觉食之无味,就又塞回到了怀里。

    “李言泽的狼子野心尽显无疑,”我娓娓开口,“他构陷侯爷,私通外敌,妄图谋反篡位,哪一个都是杀头的死罪。”

    “不,桑桑。”玉瑶姐姐平静地摇了摇头,低垂着眼,“贪污的事情父亲确实做了,他犯了错,该死。但李言泽他骗父亲说,他做了皇帝,便让父亲做内阁首辅,权势必然比现在的云首辅还要大。他说与父亲平分江山,父亲利欲熏心,这才、这才……忘了祖训。”

    她双手攥着衣裙,瘦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我只能隔着铁栏看着她,却无能为力。

    顷刻间,她已经重新整理好了情绪,继续说道:“李言泽现在是揭发贪官、大义灭亲的英雄,正得皇上青眼和百姓尊崇。此外,他还握着边疆和狄族的重兵,大量的一半粮食也在他手上。军跟着粮走,自然也受他牵制。”

    “桑桑,”她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些凄凉,“他已是胜券在握了。”

    “就算没能成功篡位,他也有退路。”我接了下去,“云墨和我现在收集到的线索,根本不足以治他的罪,他大可再等二十年,届时江山还是在他手上。”

    “李言泽此人为贱氏所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虽有才能,但不是能托付社稷之人。”玉瑶姐姐咬牙切齿地说,“他放狄族攻进来,便是动了大梁的本,他要用大梁去喂边境那吃不饱的豺狼,若他为君,大梁迟早会毁在他手里。”她抓住我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阻止他,桑桑。打起仗来,苦的是百姓,是苍生。”

    我看着她眉间的花钿早已经花了,脸上沾着些灰尘,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一百多年前辅佐明君的崔逐,看到了诵清侯,看到了对众生的悲悯,对权贵的厌恶,对自由的渴望。将死之际,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恐惧,她只是担忧——对我,对苍生。

    若她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呀。我脑中闪过这样一个想法。多好,好过做一只困在笼中的金丝雀。

    可是她又将手收了回去,轻声道:“可是我不愿看你犯险,桑桑,你不是金丝雀,而是大鹏鸟,你应该飞去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里就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低头看向腕间的绕指柔,抚摸着它,“我会和云墨一起,扳倒李言泽。”

    玉瑶姐姐也看向我的绕指柔,又看向我,道:“你已经想好了?”

    “嗯,想好了。”我从袖囊中掏出金蝶五珠钗,放在玉瑶姐姐手中,起身后退了两步,跪了下去,向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桑桑,你这是……”

    “玉瑶姐姐相遇相知之恩,槐桑无以为报,只求用自己剩下的寿命,换玉瑶姐姐来世,喜乐安康。”

    我站起身来,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泪流满面,滚烫的泪从眼底涌出来,融化了睫毛上结出的一层冰霜。

    狱卒过来迎我,只听玉瑶姐姐高声唱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真是疯了。”狱卒小声嘟囔着。

    “是啊,”我笑道,“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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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斩首那日,天上挂着冬日不常见到的太阳,风都是凝滞着的。

    他们在闹市中搭了个台子,人来人往,谁都能瞅上几眼,这是莫大的屈辱。

    我买通了押送囚车的小卒,让我一路跟着囚车,“护送”玉瑶姐姐到刑场。

    送她去死吗?然而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披着一件陈旧的斗篷跟在囚车后,没人能认得出我。

    一路上,行人们或多或少都对着崔家人骂上几句,他们昨日所有的荣光都变成了今日他们的罪名,他们受过的称赞和羡慕都变成了几星子口水,更有甚者,捡了烂菜叶子和鸡蛋向囚车里砸去。

    有一个正砸在玉瑶姐姐肩上,但她动都没有动。她手脚戴着镣铐,身上穿着囚服,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簪着金蝶五珠钗。那金蝶在阳光下闪耀着,似是下一秒便能翩翩飞起来。

    穿着官服、戴着乌纱帽的判官端坐在台子上,刽子手在台边仔细地擦拭着那柄银光闪闪的屠刀。

    “罪臣崔琰,贪污大梁国库白银总计五百七十万两,私通外敌,欲摧毁我大梁,其罪当诛。皇恩浩荡,念崔氏一族忠良辈出,不夺其侯位,但为彰其罪名,将其亲眷全部斩首示众,曝尸三日。”判官面无表情地宣读了审判,从桌上拿起了令牌,大喝道:“斩!”

    我听到令牌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看到刽子手的屠刀高高扬起,看到有位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看到玉瑶姐姐端正地跪着,脸上是四月春风般的微笑。

    我仿佛听到她小声对我说:“桑桑,我自由了。”

    金蝶五珠钗 “梆”的一声落在地上,珠丝断了,珠子散了一地,金蝶从钗头上掉了下来,扑上着翅膀飞走了。

    高悬的日头不知何时被几片乌云挡住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着。

    忽然,天边飞来一只火红的大鸟,托着颀长华丽的尾羽,在刑场上空长鸣三声,声声凄厉哀转,又盘旋了三圈,远去了。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真凤陨落了!真凤陨落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嘈杂了起来,我只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什么“大梁危了”之类的话。

    士卒开始疏散人群,人们都三三两两地摇着头离开了。

    真凤又怎样,不还是逃不出这命吗?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了,但尸体还要在这里曝上三日之久,也不会有人替他们收尸,在每年清明时送他们祭品和香火了。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是谁,多少年后都是黄土一抔,没人记着的。

    风凛了起来,我裹紧袍子向楚王府走去。

    突然有个人撞了我一下,飞快地往我袖囊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我拐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将东西拿出来看,是一封信,展开,是云墨的字迹——

    桑桑见字如晤,近来未能抽身前往楚王府,不知近况可好?王妃的事莫要过于忧心,保重好身体,我与太子已在商量对策,勿念。

    云墨

    我将信收回袖囊中,心里踏实了几分。突然,心口猛地一颤,像是有人拿刀从我背后捅进心脏,绞着一般。

    我扶着墙,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嘴角淌出几丝血来。

    我掏出帕子,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帕子上全是黑血,看着渗人,我随手将它扔进了巷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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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擦黑的时候,我才回到府里面。

    今日不知怎的,府里早早就熄了灯,院子里也不见一个人,马厩里不知何时多了匹高头大马,不像是都城里的品种。

    这样的王府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瞧着着实有些吓人。黑夜是个好东西,肮脏和罪恶都可以完美的隐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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