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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欢迎的来客(4)

    “啊呀!你走路不长眼睛呐!”

    招月大呼小叫,引得那群被拦在主屋院子外面的人纷纷朝着他投去了目光。

    那刺耳的话语引得高阳一抬头,便就见到了那一对金贵的主仆。对上五公主的目光时,他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替方才自己的不小心赔不是。

    “夫人,方才没留意,冲撞夫人了。”

    熟料那小丫头继续狗仗人势,“说这么一句就完了?你还不快跪下赔罪!”

    高阳心烦意乱,本就看不惯那嚣张跋扈的小妮子,眼下就更忍不了被她当众欺辱。心想反正少爷不要命了,那么他这个书童就算留条性命也是被人踩在脚下糟践。既然左右都不能过舒坦日子,那又何必忍气吞声!忍了一时,也不过是助涨了这对主仆的气焰,让她们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和处境罢了。那又何须去忍!

    只见他脸不红心不跳,甩脸色比甩袖子还干脆,直接拿鼻孔瞧招月。

    “这里是袁府,不是你家小姐的娘家。袁府现在当家的是我主子,主事的也是我主子。就算我做错了事,也是受我主子的罚,还容不得你一个奴婢在这里指手画脚。”

    年幼的袁佑川立刻回身扑进了母亲的怀中,抱得紧紧。这种情况下,家中的女主人应该站出来训斥家中丁仆。但如今的袁府确实已经如那书童所述,轮不到她薛淑云做主了。那是她小叔子的书童,她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只能安抚怀中的孩子,思忖着回头该找个机会同小叔子提一提主仆有序这个祖宗留下的规矩。

    虽然也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能听出那个书童的话是什么意思。禾珠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高阳是看着自家少爷同瞿姑娘走到一起的,便也知道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定然不是出自少爷本意。他原想那五公主大抵也是迫于无奈,就如同当年被迫去东屏和亲那般。可而今看着她与当时迥然不同的处事与行色,再合着那侍女的趾高气昂,高阳意识到这门该死的婚事极有可能是这个女人的计谋,是她一手造成的。

    强压住怒火,他索性指名道姓,“夫人嫁入袁府,便是袁府的人。少爷是夫人的夫,即是比夫人的天还重要的人。夫人你出身名门,三从四德这些妇道想必是谙熟于胸的。可你却连自己的女婢都教导不好,让她今日在大夫人和一众宾客面前丢人现眼。夫人可知她丢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脸面,也是夫人的脸面,亦是少爷的脸面,还有袁府在外的名声。”

    薛淑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身份卑微的书童。那毕竟是五公主,他这是不要命了!

    周围鸦雀无声。也许就连这些看热闹的宾客都不敢相信袁府区区一个书童都敢这么同这位新过门的小媳妇说话。

    方才还嚣张跋扈耀武扬威的招月彻底傻了。外人没想到的事,他一个贴身侍女就更想不到了。

    禾珠贵为邕国的公主,除了自己的皇兄外还不曾有人用这种口气训过她,更别提是这么个低贱的下人。倘若不是隐姓埋名,她一定会立刻要他狗命。但现在的她深知在这些外人眼中,自己只不过是袁府的夫人,还是庶子的妻。倘若要论尊卑,她甚至都还不及一旁站着不说话的薛丞相之女。禾珠不能暴露身份,这会引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但也正因此,她更为恼怒。就连袁赫贤的书童都敢当众予她训斥和羞辱,那么可想而知她在袁赫贤的心中是有多微不足道。

    羞愤之余,巨大的失落感迅速吞噬了她。一时间,她自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给搞得无措。

    她嫁给袁赫贤,不过是想给自己谋条活路。

    她嫁给袁赫贤,只是想给自己那黑暗的未来点一盏灯。

    她嫁给袁赫贤,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他。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受?

    禾珠从来都知道袁赫贤不喜欢自己,甚至讨厌自己。她并没有奢望自己能得到宠爱,可为何连夫妻之间的敬她都得不到。

    院子外的氛围格外尴尬。宾客刘老军医想带着自己的徒弟赶紧走,好离袁府这些是非远些。但他走不开。督江候的长子还在里屋生死未卜,被几个道士折腾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更不知道会不会需要他去干续命的活。

    一众人就这么杵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今日这番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阳觉得自己似乎舒坦些了。但他还是替少爷感到惋惜,替瞿家小姐惋惜。一想到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毁了自家少爷的姻缘乃至一生,他心里依然怄得紧。然而这里毕竟是袁府,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在人前给五公主留点颜面,尤其是在这个家曾经的女主人面前。

    一阵风过,高阳敷衍地行了礼便走了,去沏他那壶可有可无的茶。院子外,宾客原地踌躇着,而五公主禾珠正不置一词地发着愣。

    江都的冬天,寒冷依旧。在这漫长的煎熬中,日头渐渐西斜,带走了这一日的余温。天边被晚霞浸染,烧红了一片。便是在这一片赤金色的映衬下,终于有人从院子里头走出来了。

    妙音师太用她那目空一切的目光粗粗一扫,兴致缺缺地道:“人醒了,不是回光返照。一会儿你们可以进去给他瞧瞧。但现在两兄弟在说正事,你们姑且等等吧!高阳!”她朝那站得远远的书童招了招手,“让你沏壶茶,你怎么半天都不来!”

    高阳根本没打算沏茶,方才不过是到处走了走,平复一下自己那一脑门的愤怒、担忧与惆怅。

    “你家少爷正找你呢。”妙音师太招呼道,“赶紧进去!”

    他快步走了过去,边走还边觉得不对劲。方才不是说兄弟俩在谈正事?既然是在谈正事,那就不便受扰。

    遂压低了声音不确定地问,“我进去不会打扰到两位少爷谈事吗?”

    “你这孩子,往年跟着你家少爷也没少来我这处混日子。”妙音师太拿瞧朽木的眼神看他,“你就不能机灵点?”还朝他使眼色,“赶紧进去!”

    “两位师傅,那你们这是要走了吗?”他看着跟在她身后走出来的惠明真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当真要把少爷他留在这里?”

    惠明真人幽幽道:“你也瞧见了,我们哪里劝得动。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福是祸都由他自己担着。等他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再来。”

    目送着二位半仙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高阳赶紧进了主屋,顺手就把门给关了个严实。

    “高阳!”

    他前脚刚进去就听到里头的人正在喊自己,那是久违了的使唤。往昔近二十年,听着都嫌烦。但分离过后,这一声呼唤却让他觉得踏实。然而屋内的氛围却有些诡异,这让高阳觉得自己的出现打扰到了他们。

    “茶水呢?”袁赫贤见他空手进来不禁皱了眉头,“小师傅让你沏壶茶来,你去了这么久,怎还是空手回来的!”

    “那是你师傅要支开他。”

    卧榻上的袁宏渊说话声还虚着,但人显然是清醒了。

    “大公子。”高阳行礼,“您可算是醒了!大家都急坏了!”

    “可以见得。”他遂看向自己那个非一母同胞的弟弟,“急得竟把贤儿也给招来了。我爹……你们将他安置在何处?”

    “照着老爷他自己的意愿,将她与二夫人合葬了。”

    袁宏渊默了许久,“也好。”

    对于这件事高阳还是有些顾虑的。毕竟袁府有一位厉害的大夫人还建在,要是让她知道了,指不定会找人去挖坟。

    他踌躇道:“大公子,老夫人那边……”

    “不必让她知道。”袁宏渊若有所思,“此事,除了你我三人以及方才那两位师傅外,不得让任何人知道。”遂看向床头的人,“任何人,明白吗,弟?否则,一定会有人去扰他们的清静。你知道那个人会是谁。”

    袁赫贤愣了愣,“高阳,去沏壶茶来。”

    原地愣神的袁府书童即刻回了神,赶忙就退了出去,好让他们兄弟俩把要说的话说完。

    脚步声匆匆远去,沉重的关门声将这一隅之地留给了他们。

    袁赫贤走近了一步,反手往门上掷了一张消音符,眼神中透出了一缕危险,“既然你顺着刚才的话题问了高阳,那我们就继续吧!我娘的死,是不是和大娘有关。”

    床榻上的人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是她动的手?还是她找人动的手?”

    “你娘是自尽的。”他补了一句,“为了你。”

    “怎么可能!”袁赫贤咆哮着,“我娘怎可能会自尽!”

    “她为了你,什么事不肯做?”袁宏渊斩钉截铁,“爹为了你,不也什么事都做了!没有长在袁府,你是不是觉得不公?”

    袁二公子的半张脸都露出了狰狞。命运何曾予他公平过!

    “我是长在袁府,可我却羡慕南夷山上的你!”

    这一吼,伤了袁宏渊积攒着的微薄气力。他粗喘了好几口,才勉强缓了过来。

    “爹对我,从来只有严厉。”他虚着声道,“可他对你,却都是包容和让步。我在与人周旋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却可以待在南夷山不理俗事。”

    “难道这是我愿意的吗?”袁赫贤俯首看向床榻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我却不得不那样活着。有谁在意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也没人在意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袁宏渊铆足了力气又吼了那么一声,当即虚脱地咳了起来。这一次,他缓得更久,声音中除了虚弱外,更多了许多无可奈何。

    “你我皆是凡人,生在了一个不平凡的家族,便需要承担更多。”他缓缓道,“贤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爹也是个人呐,有血有肉,有弱点也一样会被人拿捏。他面对当年那些事情的时候,又何曾有人在乎过他的想法?他是为了袁家的基业娶了我娘,就像现在你为了袁家娶了五公主一样。都是事出有因,逼不得已。”

    袁赫贤不想谈论这件事,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有人来提及这件事。他被人捏住了七寸,受王权摆布,哪还有修道之人该有的与世无争与洒脱。与禾珠成婚,是他此生干过的最荒唐也是最窝囊的一件事。

    “贤儿,既然是连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去责怪爹。倘若当年他有选择,那他又怎会将你送去南夷山交给一个生的道姑去抚养!”

    心里一团乱,袁赫贤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娘缘何要走那条不归路。”

    “自然也是无奈之举。”他徐徐叹出了一口气,“这事就发生在你成年前的那一年。你应该还记得你幼时南夷山上的那场火吧!”

    袁赫贤怎可能会忘记!

    “我娘想要除掉你,她一直都想。找算命先生说你是扫把星的命,说你不祥。你还不记事的时候,也曾找人将你掳走扔去晏都郊外的荒地……”袁宏渊面露愧色,“都是我娘一手安排的。也是爹顶住了非议,一次又一次地把你给找回来。但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只会让我娘更穷凶极恶。彼时虽然不打仗,但东屏人还须得爹领着督军盯着,他便不可能一直留在晏都。他也不能带着你和小娘久居江都,因为我娘一定会跟去,会从中作梗,继而闹得营中鸡犬不宁。于是,便有了他将你送去南夷山这件事。”

    袁赫贤的眸色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

    “我一直记得,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弟弟。”小督江候望着眼前的屋顶叹息道,“但突然有一天,他不见了。我去问娘,娘说我不会再见到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那时,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我明白了。贤儿,就算爹把你送去了南夷山,让你远离袁府,我娘还是没打算放过你。小娘什么都明白,所以她才会用她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

    他怅然若失,“难道她这样做,大娘就会放过我吗?”

    “也许,小娘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她别无选择,因为这是我娘给她的选择。”

    “那爹呢?”袁赫贤咬牙道,“那个时候爹在哪里!”

    “在江都。我娘要做这件事,必然会挑爹不在的时候。”

    “可大娘为何又等了这么多年?让我凭白多活了十多年,她这就乐意了?”

    “她不乐意。但凡她有选择,你都不可能活着被送去南夷山。”袁宏渊避开了目光,好似想要避开接下来的话题,“她有把柄在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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