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萦闭关五日，再出门时，手上已有两本成册的药典。

    “白芷，拿给江老板，拜托他，将上册以乔音瑾之名发布，下册则署名疏萦。”

    在屋里闷了几个日夜的小姑娘急匆匆地交代完，松一口气地抬头，就被久违的日光晃了眼。她对自己这几日的心血成果很有信心，却没有把握，这份成果能否被岭南的民众重视。即便是曾经救世之名远扬的女神医乔音瑾，时过经年，也不知还有几人记得。

    本来发布药典就算了结了一桩心愿，只是情势逼着她在短时间内证明自己的价值，给这份心愿加上了些功利的负累。

    等江老板回应的两个时辰最是煎熬，所以一收到晚膳邀约，疏萦就提了口气前往，到了却发现，来人是盛装的凌峥。

    “不愧是五哥。”

    疏萦推门诧异了一瞬，却很快回过味来。江老板知道她着急，当是已经着手去办事了，所谓晚膳，是替凌峥开口相邀。短短半月，初见针尖麦芒的二人竟已是忘年之交。

    匆匆赶来的少女额际亮着浅浅的汗珠，一瞬间的怔愣神色更是在平日少见的天真可爱。珠帘缓落带起的微风，压下了凌峥心头最后一丝犹豫，从袖口搓出一叶红封。

    “江老板起初并不答应，是我说明利害又苦苦哀求，才给我今晚的机会。”

    乍眼的红色让疏萦有所猜测，却又与凌峥谨慎的性格极其不符。

    “五哥若是有事商量，直说便是。”疏萦努力将视线从桌上的红封移开，故作镇定地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却不知在凌峥看来，一向沉稳的她，连坐下前的抚裙都忘了。

    “我有个埋在心里两年，想和你说的提议。本想着壮志未酬，时机未到，却发现如今情势刻不容缓。只是时下说了，既怕你觉得我趁人之危，又怕你多思推辞。”

    疏萦一直低着头，然而听凌峥语气越发坚定，知道今日必得有个分晓。

    将门之女，遇任何事都没有回避拖沓的道理。疏萦很快抬起头来，久违地注视起这个，在阴风诡雨的皇宫里彼此心如明镜步步为营、却又真切地互相扶持过的挚友。

    “五哥同我说话第一次埋这么多伏笔，难道不是因为这提议确实有待商榷？”

    熟悉的伶俐通透，如沁凉冰雪，是令凌峥最着迷又头疼的模样。

    “终身大事，当然值得多商榷。只不过无论早晚，于我，都只有一个答案。”

    疏萦意外凌峥的步步紧逼。

    镶两条金边的红封在大梁礼节中，只有婚书这一个用处。疏萦自然早知凌峥的用意，只是抱着希望，这是否是老友为解她一时之困的缓兵之计。然而随着凌峥逐渐认真直白的话语，疏萦不得不放弃侥幸。

    “和亲一事，我已有应对之法。”

    “发布药典，以世人之声施压？阿萦，清河郡主之名再盛，也阻止不了天子用和亲代替百万雄兵的冷酷之心。”

    “羌遥的最终目的不在和亲，可能会暗地搅扰。这一点我都能想到，陛下如何不能。我所求的，也并非是这一刻不去和亲，而是陛下将计就计反将羌遥一军之时，顾及名声，不得不保我平安、留我疏家身份地位。”

    疏萦眉宇间的平和不假，仿佛远嫁小国、途中遇险、轻则名誉受损、重则危及性命，都是他人之事。

    “可你有更好的选择。”

    少年的声量提高。疏萦的打算，让凌峥庆幸，他赶在今日与她摊牌。

    “你若愿意签下这份婚书，便是我凌峥的睿王妃。从此以后，再没有亲事被利用之扰。”

    凌峥眼里有滚烫的热意，疏萦不可能不动容，却也无法忽视他为她放弃的利益，和随之而来的隐患。

    “这份婚书于我是救命稻草，于当朝天子，却是来自看重的儿子的质疑和挑衅。五哥韬光养晦多年走到今天，这份冲动不值得。”

    “两年前上书房，凌曼描你的画充作功课，我要告知先生，你就说惹母后和妹妹不高兴不值得……当年我想不明白，也没有能力，如今我只一句，为我最重要的人，一切都值得。”

    “我知五哥为人，此刻的话必然不掺半份虚假。”

    疏萦盯着凌峥许久，终于放下一直紧握的杯盏，释然一笑。

    “可今后呢？回京之后，如果陛下怀疑你的忠诚，担心你意图联合疏家旧部暗怀夺位野心，然后加以打压……时间一长，若五哥抱负迟迟不能实现，若才学武略皆逊于五哥之人得承大统，你当真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不会埋怨阿萦吗？”

    “此刻的京城，各宫娘娘送来的和亲嫁妆恐怕已经堆满疏家门庭，除了同为和亲候选人的几位公主生母，最高兴的便是我出宫前刚刚得罪的皇后娘娘。若我今日答应，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母亲心中最厌恶的儿媳，五哥又是否确定，阿萦不会在日后后悔，自己舍短痛，而选择了长痛呢？”

    岭南少有晚风萧瑟，却在今晚将寒意透过紧闭的门窗传递了进来。

    凌峥知道，他无法再说服疏萦了。

    驱散未来的黑雾之前，再璀璨的真心，都是被埋藏的结局。

    羌遥北边的军营，庆功的篝火久久不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吆喝亦声声不绝。没有人注意到，山林不远处单薄的狼嚎。

    世人眼中远在京城只知弄权的熙王，得了梁帝的批准，率领乘云十三旧部一路轻装简行，终于找到机会奇袭了易守难攻的羌遥阵地。

    羌遥北边防线一破，边境驻守的梁军便也势如破竹，几路战队汇合之时，竟有了一转颓势，直攻羌遥都城的气魄。

    疏萦收到消息时，还在岭南一户富人家治疗小女儿先天不足的心症。白芍得了消息最是高兴，羌遥战事逆转，姑娘没了和亲之忧，终于可以回京面对那满院子不怀好意的贺礼。

    疏萦却反对立刻回京。

    她相信顾越有看穿羌遥和亲阴谋的心智，以及彻底收服羌遥的决心和能力。所以她不能高调出现在京城提醒众人，大梁本可以牺牲她一人，不费一兵一卒，屈辱地接受羌遥的条件；她不愿顾越和乘云军辛苦得胜归来，一仗保边境十年安宁，却让那些居庙堂之高、京城之远的支持和亲的人们以为，他全然不顾大梁军力财力的匮乏，只不过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待到两个月后，初秋已至，疏萦再世华佗之名更胜乔音瑾，回京之前，岭南百姓纷纷城外相送。

    清河郡主满誉回京，以休整之名杜绝了来访的所有宾客。无人知道，隔日梁军得胜回朝，城楼之上有少女藏于帷帽之下，远远相望。

    身侧的白蔻瞧见了太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白色戎装，手舞足蹈地兴奋拍着疏萦喊她看。

    疏萦却在看清为首突兀的轿辇后失了等待时的好心情，沉默到军队离去。

    顾越，怎么是坐着轿子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