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日上书陛下，去趟岭南。”

    疏萦将顾越请进府里处理伤口已经让赵嬷嬷震惊，此语一出更是连带着秦管家都忍不住着急。

    顾越却知道疏萦这个决定是回应他在车上说的，对她名声的担心。

    疏萦此事纯属受害者，只是他的施救过于不敛痕迹，难免给想转移林海平一案视线的人留下口舌之机——高门贵女的流言，永远比官官相护的阴风诡雨更容易传播。疏萦离开京城，流言少了当事人的热闹，传播力自然也能小些。

    可疏萦从来都不是逃避困难的人。她究竟是为了避开流言蜚语，还是为了躲开不得已又欠下一个恩情的自己呢。

    秦管家还不知今日凶险，只知道岭南那地方轻易去不得，却还未开口就被疏萦劝回去。

    “我知秦伯忧心，可岭南并非伤心之所，而是奇珍异草多数的医家胜地。从前母亲费心编纂的药典还剩一半未完，我想全其成册，让乔氏之女、清河之名，以更响亮的方式传于京城。”

    恍惚间，顾越又看到旧时城楼上，那抹张扬的笑容。

    自此，反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来岭南是疏萦早有打算的事。

    疏赫是异姓王，按大梁旧例，爵位不能世袭，子女也并没有世子和郡主的头衔。疏萦是靠当年城楼一役立了大功，梁帝才例外封了清河郡主，取海晏河清之意。

    封郡主后疏萦一时风光无量，却知和光同尘，尤其不能抢了皇室风头的道理。然而韬光养晦了这么些年，如今失了倚仗，疏萦更知道，必得自己给清河这一名头再加一层光辉，方能在京中长存。发布乔音瑾都没能完成的药典，就是她眼下最好的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凌峥。

    岭南气候湿热，带毒的花草鱼虫甚多，却也是个土地肥沃、四通八达的好地方，富商尤其多。凌峥此次南下，便是代梁帝走访这些日益庞大的商户，考察正式放开海上贸易的可能性。

    结果第一站就栽倒在岭南独有的虫酒。

    岭南排名第一的江老板几年前受过乔音瑾的恩惠，是岭南地头蛇中对京城来人最客气的一位，却也难免对凌峥这个初出茅庐的皇子多几分试探——代表岭南人交情的虫酒便是第一步。

    凌峥为人谦虚谨慎，懂得岭南人以酒量见交情，便没有仗着皇子身份拒绝的道理。结果是硬撑着回了驿站后，上吐下泻不止，还脸色青紫，把随行的大夫都吓傻了过去。

    疏萦是从乔音瑾名下的药铺被凌峥最信任的小厮火急火燎地带去驿馆，见到凌峥第一反应，却是没良心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苦肉计？”

    “总是让你见到笑话。”

    凌峥一身水碧色中衣，趁得唇色的紫越发骇人，却丝毫不减面容俊俏。向来衣冠齐整的少年散着发，费力地伸了伸脖颈，一贯波澜不惊的眼神里也带了一分虚弱，倒是让疏萦不自在起来。

    心里叹了一口气，疏萦正色着来到榻边把脉，与她预想的并无二致。

    “五哥，明人不说暗话，”疏萦有意端坐得疏离挺拔，“你这苦肉计，是对江老板，还是对我？”

    凌峥何尝不知聪明如她，必会有此一问。望向少女双目盈盈，只有他自己一汪倒影，凌峥有些控制不住地想，纵我问心有愧，又当如何。

    “我永远不会对你用计。”

    凌峥的声音和他的脉相一样，虚弱时也不失稳定，叫人探不出一点虚假。

    疏萦不知道，这算不算帝王家的天赋。

    “明日我叫白芷与你同去。江老板认得她，不会再拿虫酒这些来为难你。只是，也不会多给你什么面子。”

    疏萦了解凌峥，如今是他充实羽翼的重要时刻，所以凡他亲自出面谈的，必是双方互惠互利的事。而江老板若真想为难人，也不会只拿出最轻度的虫酒。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她倒是恰巧可以提供。

    “阿萦，”凌峥罕见地皱起眉心，“我不与你谈交易。”

    他清晰地感觉到，年少时的熟稔和偏爱，都在离他远去。

    疏萦开始觉得棘手。和凌峥做朋友最轻松的一点，就是他永远洞察人心又界限分明，偏偏时过经年，他屡次突破界限的试探让人无法忽视。

    装作漫不经心地快速收回搭脉的丝帕和指尖，疏萦轻笑：

    “是啊，你总是空手套白狼。”

    她不再给凌峥多言的机会就转身离去。

    趴在房檐上的夜十一满心纠结。

    主子派自己偷偷随行保护心上人，却不想撞见对方和睿王疑似举止亲密。一边心疼着主子艰难的单相思，一边祈祷着清河郡主不要山高路远头脑发热真的对那睿王动了心。

    然而新的变数很快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和大梁在西南接壤、与岭南相隔两座山脉的羌遥，一个月内发动了三次对大梁边境的偷袭。匆匆赶去的英国公最终不敌，竟到了需要求和的地步。

    岭南的凌峥和疏萦比京城更早得到战败的消息，却是收到京城来信才得知，羌王有意求取大梁公主，换得两国交好。

    给五皇子的信中详述了京中各方反应，包括凌曼杞人忧天地先后跑去皇后、太后、甚至梁帝身边诉苦和打探虚实——这傻丫头只知道按年龄自己是公主中最长，完全忘了对方根本没要求嫡公主。且不说有不得疼爱的两个庶妹，还有疏萦这个随时可以被封个公主来替嫁的倒霉鬼。

    秦管家急匆匆给疏萦来信也是有此担心。梁帝如今不受宠的两个公主年岁不足十二，虽勉强够格，但真派其中一人和亲，也有损大梁颜面；而前朝早有封外姓郡主为公主和亲的先例，并且偏偏这回英国公率领的部将中，有两位乘云军旧部。若是梁帝本来碍于疏赫圣名，不便将其女远嫁，如今却可以先问罪乘云军旧部，不愁疏萦自己不主动请缨。

    白天跟着凌峥得了消息的白芷一回来就看见疏萦独自坐在茶几旁捏着空杯思索，刚想提醒自家姑娘睿王来看她了，就发现疏萦一展眉头，似是想通了关窍。

    “羌遥知道自己与大梁国力悬殊，此刻的胜仗只是一时的，若真是提了过分要求损了大梁国危，难保不会有新将领出世背水一战。然而如果只是新封的不重要的公主，路上随行也多半简陋，若是能半路劫杀再嫁祸他国，便是一举三得。”

    起初看着疏萦怔愣急着劝慰的凌峥，听完已经倚门微笑。

    郊外京中，看不透的人跑前跑后疏通关系，看透了的人冷眼旁观笑话。当事者却知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脚晦还明。

    这便是他年少时就藏在心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