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用过的银针药瓶一应归位，有挪动的桌椅板凳也通通复原，疏萦正在庆幸自己没有要丫鬟守夜的习惯，今日一切皆可保密，一低头对上软榻上的衣袍却犯了难。

    早知道不给顾越盖上了，以她叠衣服的技术，一定能被白芷看出端倪。

    疏萦重新打开那扇夜七翻进来的窗户，想往外头查看夜七在后墙打斗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没想到看见来支援的几个暗卫在处理之前追兵的尸首。分工明确、井然有序、速度飞快，显然这样的活计对他们不是第一次。

    疏萦匆匆关上窗户，卸力般将后背靠上去。

    夜七是个头脑简单的，而顾越昏迷的时候像个羸弱的白面书生，醒过来之后的言行举止又过于小心翼翼，导致疏萦看到刚刚这一幕才开始后怕后悔，她刚刚竟放松到认为自己可以和顾越谈条件。

    但马场一事后，乘云军的归宿已经是她最大的心结，如果不能借这次机会托付顾越，她几乎想不到别的人选。

    顾越回府后钻进暗室，开始画关于疏萦的第七幅画。他想画她方才抚在他额头上眼里只有他的模样，却刚动两笔就觉得亵渎。

    推开低矮的桌案，由席地而坐变成背对着桌子躺下，他的视线里铺满了墙上挂着的，封王之后第一次空闲时画的六个她。

    五年之久，他能回忆的，竟只有六个画面。

    恍惚间，他看见第一张画像上金钗之年一身不合适的华服的小姑娘，顶着右脸从鬓角划到下颚的长长剑痕，将渗出的鲜血当作红妆似的朝他粲然一笑。

    “王爷，不往前进一步么。”

    天和10年，内贼和襄国串通攻击大梁，梁帝假意示弱，实则命先帝亲封的异姓王疏赫从后方包围，斩杀襄国大王。

    疏赫带着长子疏湛顺利完成任务，接上躲在尘岐山的梁帝回到宫城脚下，竟看见襄国将军在内贼的帮助下趁乱混进皇城，站在城楼最显眼的位置，将刺眼的匕首锋刃抵在锦衣华服的“公主殿下”右脸。

    “疏赫！你和你的军队只要上前一步，我便在这大梁的嫡公主脸上划一刀！”

    城楼上的襄国将军想不通主君万无一失的计划怎会走到山穷水尽，但他知道襄国命数已尽。他早已不求苟活，如此一招，就是想让梁王手上这把最锋利的刀——靖安王疏赫和他的乘云军，陷入两难困境。

    梁国最厉害的将军让“最尊贵公主”于城楼之上被敌国将领毁容，或是梁国战无不胜的将军被敌国将领威胁到带着十万兵马却不敢进程，无论疏赫选什么，都会在他光辉的功绩上留下污点，而这一点，就足以让那位多疑的梁帝作为借口，将来兔死狗烹。

    冰凉的刀刃已经贴在脸上，身侧吹来伴着黄沙的风，疏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这位襄国的将军算无遗策……除了他不知道，他正挟持的是疏赫的亲女儿——一个为了帮公主躲避而换上了公主的衣服的，并不算重要的人物。

    疏萦不用确认，就知道父亲的决定。

    但那不是她的决定。

    和父亲身后弯弓搭箭的哥哥对上眼神，疏萦眼睛都不眨地朝颊边的刀口撞过去，用脖子能移动的最大限度，让匕首被动地在自己脸上留下了第一道伤。

    “本公主已经划了一刀！王爷，不往前进一步么！”

    猝不及防听见女儿的声音，鲜血顺着她右脸一颗一颗地冒出来、流下去，疏赫不明白，城楼那么远，他怎会看得那样清。

    握着匕首的襄国将军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梁国年幼的嫡公主，若真有这份胆识，先前怎会在自家皇城里逃窜得那般狼狈；她若真有这般胆识，他还如何将她作为要挟疏赫的砝码。

    两方对垒，往往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襄国将军眼看疏赫真要上前一步，而这位小公主似乎急不可耐地去划第二刀，慌神地下意识就将疏萦与匕首之间拉开了距离。

    城楼之下，疏湛终于等到对方的眉心与疏萦的脑袋错开，利落地射出一箭后，刚刚还在看疏赫笑话的襄国将军应声倒地。

    疏萦看懂疏湛的指挥，抱着头趴下翻了两圈，此时身旁已又闪过六箭，那位将军为数不多的党羽，也一并毙了命。

    城楼上，拍拍一身土重新爬起来的小姑娘，顶着凌乱的发髻朝城下挥手示意，明媚的阳光下，晃动了满城人的心。

    疏湛冲上城楼迎接妹妹，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不是求安慰也不是担心脸上的伤，而是盯着地上六个相隔甚远的兵卒身上的箭，带着欣喜：

    “哥哥，这三支箭几乎是在你射杀那个老头的同时射出来的。比你那后三箭要快多了……”

    疏湛这才注意到，那个一直在自己身后沉默寡言的满脸疤的少年，同样空了剑篓。

    “没想到这位将军，和我兄妹有这般默契。疏萦感谢将军救命之恩。”

    哪有这样的姑娘，明明右脸的血还似流非流，她竟先谢起这微不足道的助力来。

    她一定不知道，她口中的“将军”只是个再小不过的校尉，一个疯狂嫉妒着她哥哥，却只能怨恨命运不公的失败者。她一定不知道，将这襄国将军引入城内的罪魁祸首，就是在他六岁时就将他赶出家门的亲生父亲。

    她一定不知道……她于那般绝境下的一撞一刀一笑，如何将他永夜的心划出了一道黎明。

    可惜少年嘴笨，一句末将不敢，便再没了下文。

    疏萦想过要跟白芷坦白昨晚经历，却没想到对方发现得这般快。

    “姑娘故意将这件外袍藏在衣柜的最底下，是不是太欲盖弥彰了？”

    “白芷，你虽是我身边资历最深的，却也没到姑姑的年纪吧。这语气，都可以去接赵嬷嬷的班了。”

    白芷无奈地将外袍拿出来，放到外面要清洗的那一堆里。

    “我知道姑娘胆大，当初能在城楼上那样与敌军周旋，如今救个活阎王自然也不算什么。”

    “什么城楼？敌军周旋？又是什么活阎王？”

    和白苏同时入府的小丫头白蔻端着新换的茶水走进来，白芷见状不再多言，疏萦则对她适时的闯入十分感激。

    生怕白芷再念叨自己，疏萦连忙拉着白蔻讲起城楼那段往事。

    “总听说靠得近兄弟姐妹之间有心灵感应，今日听郡主说了，才是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兄妹默契。”

    “倒也不然，当时还有一位小将军，我此前从未见过，却几乎与哥哥同时出手利落料理了敌军小卒。不然纵使我逃得过那将领的匕首，也是逃不过其余兵士的刀枪的。”

    “竟有如此厉害之人，那他之后定也是在军中平步青云了？是如今的哪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