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群迈着不徐不疾的步伐走在一旁，他看着被一众肃咎卫围在其中的段珂，问道：“段姑娘对南离所知多少？”

    段珂眼下的心思都聚在不远处丞相府邸的那扇大门前，并未在意到沈群所言何事。

    她隔着厚重的面具缓行其中，无人得见其神色如何，只是在一众寂然严肃的禁卫中，她直勾勾看着大门的样子，太过起眼。

    沈群顺着段珂的视线看去，门外刚好得见一人，玄青的背影，冷峻挺拔。

    “时移事去，既往莫追。”沈群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甚至还带着几分警劝的意味飘入段珂的耳中，他道：“沈某一直认为段姑娘是个明白人，不会偏迷不悟，固生执念。”

    这番话似是起了作用，禁卫中那道稍见纤弱的身影缓缓收回了视线，无声无息的走在其中。

    半响，段珂开口，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听起来闷闷的，她道：“沈大人还没有说明，此番伪装入宫，究竟为何。”

    恰逢灾年，苍生狼狈。晏州生了那样的事，天子大婚只得一切从简。

    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原本只需大婚当日奉迎段珂入宫即可，可如今又突生这番变故，眼下，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华销尽。”沈群缓缓地道出了三个字，随即问道：“段姑娘可曾听过吗？”

    段珂听见这个名字，怔在原地，她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三个字，嘴唇不由发颤。

    华销尽。曾是南离皇帝暗卫，专门负责探秘刺杀。

    九州之乱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其首领突然弑君叛逃，南离皇帝归天后，原南离太子承袭皇位，曾下过死令诛杀，可当时正值九州战乱，南离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燕、朗二州上，新帝有心无力，故诛灭一事，逐渐不了了之。

    至今世人对他们的印象，只有弑君那日后，流传于大街小巷的一句童谣。

    华销尽，帝心惊。身烟消，刀锋藏。天地不仁，生死自掌。

    与其说是童谣，倒不如是华销尽众人得到的最后一条命令。自此，甚至于战乱平复后，南离再想追查华销尽弑君一事，无异于大海捞针，此中一干人等，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见段珂突然停在原地，沈群缓缓一抬手，肃咎卫也随之停下，随即沈群眼中一沉，嘴角也不由轻轻勾起，他缓声开口，问道：“段姑娘似乎……对这些人很熟悉？”

    沈群的探问暗藏冷意，令段珂从愕然中回过神来。

    “沈大人哪里的话。”段珂此时无比庆幸头上戴着的雕纹铁面，她强稳心绪，回答道：“只是之前对他们偶有听闻，忽然觉得耳熟，仅此而已。”

    “是吗。”沈群笑了笑，他道：“姑娘莫怪，沈某也只是好奇心作祟而已。”

    段珂说了谎。

    华销尽。她不仅熟悉，还恨之入骨。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旁人只知道段太尉的夫人不幸在战乱时惨死，确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如何。

    段珂依稀记得，待她和父兄赶到母亲暂避的居所时，只剩遍地尸骸，血流成渠，而母亲的尸首，更是被压在一众尸身之下，变得面目全非。

    尸山血海中，仅有一人气息尚存，似是天意如此，让那人吊着一口气，垂死中呢喃出了让段珂铭记一生的三个字。

    华销尽。怨憎之名，切骨之仇，此恨不消，永世不忘。

    隔着面具，沈群看不见段珂此时的神情，可有时强装镇定，反而会露出很多破绽。比如，段珂此时握着尖矛的手，早已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她紧攥得不见一点血色。

    “段姑娘。”沈群开口，轻声提醒，他道：“我们该走了。”

    段珂松开了紧攥的双手，微微点头嗯了一声，她跟在一众禁卫之中，问道：“如此兴师动众，究竟事出为何，难不成与我有关？”

    “何止有关。”沈群侧首，叹了口气，他道：“肃咎司昨日收到一条密报，南离那边有人出重金悬赏……”

    “悬赏姑娘你，也就是未来大昭皇后的，项、上、人、头。”

    段珂困惑不解，她道：“我？”

    “对。”沈群道：“肃咎司所探查出的情报从未有失，事出紧急，只能委屈姑娘以此不体之态入宫了。”

    段珂问道：“可是，这和华销尽又有何关系？”

    难不成是贺家？不对，他们此时已自顾不暇，若再掀风浪，那才真是不想活了。

    沈群道：“虽说华销尽众人早已消失无影，可南离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追查，一旦发现可疑者，就会当即处死。”

    “如此行为，看似是南离皇帝为报杀父之仇，手段极端，但此事更像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段珂若有所思道：“他们不留活口，也就无法辨认身份。尸体不会说话，自然是当权者说谁是，谁就是。”

    “正是。”沈群继续道：“想来这些年南离皇帝所杀之人，要么是死于他的疑心之下，要么，就是以诛杀华销尽的名义处理了很多碍眼之人。”

    “不过华销尽这群人当初既能做出弑君之事，也绝非凡庸，前不久传来的密报中称，他们似有卷土重来之意。而他们与南离皇帝谈判的筹码，就是段姑娘你的人头。”

    沈群侧首，浅笑着缓缓道：“毕竟段家……一直以来也是南离皇帝的一块心病。”

    “所以，此时此刻送段姑娘你入宫，实属无奈之举。”

    段珂沉默不语，她暗自思忖了片刻，随后道：“沈大人之言未免太过牵强，这世上，还会有比丞相府更加固若金汤的存在吗？”

    “香饵既下，岂有不吞的道理。要是猜的不错的话，我应该很快就能与那群人面对面了，从丞相府到皇宫的这条路上，等下定然会热闹非凡。”

    段珂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漠不关己，仿佛诱饵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她又问道：“只是不知，宗明玄这般藏钩露饵又是为何？”

    沈群默不作声，他没有回答，亦没有反驳。

    片刻后，沈群开口，声音是少见的沉定，他道：“用智如水，水滥则溢。就当是沈某的一句忠告，姑娘以后在丞相面前，切勿锋芒太盛。”

    点点恩泽，千雷万霆，从来天定，从来，由不得人。

    一行人无声走至丞相府门前的时候，段珂距离贺谦，不过十步之遥。

    段珂隐在暗卫之中，她通过面具的缝隙处看出去，月余未见，贺谦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沈群在一旁微笑着同贺谦叙谈，他道：“贺公子。”

    贺谦道：“沈大人。”

    沈群笑着道：“在下还未恭喜贺公子，不日便要担任廷尉监一职。以后见面不该叫贺公子，而是该称呼你为贺大人了。”

    “沈大人客气了。”贺谦淡漠的神情看不到一丝波澜，他将视线投向沈群身后的肃咎卫中，问道：“若遇刺客，可留活口？”

    “当然要留。”沈群也回首瞧了一眼，后又转过头看向贺谦，问道：“贺公子难道不想知道段姑娘是否身在其中吗？”

    贺谦闻言没有回答，反而是将视线直接投在了段珂身上，他道：“不必。”随即翻身上马，准备动身。

    临行前，沈群站在府邸门前，冲着贺谦一行人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为诱敌深入，混淆视听。盛都城内今日城门大开，出入自由，且此等阵仗，城内城外更是增派了三倍不止，届时莫要说刺客，就算连自己人，估计一时半刻的也会分辨不清。若无其他，你们很快就能……安然无恙的抵达皇宫。”

    虽说今日有变，可城内高车驷马，花天锦地的模样倒是分毫没变。

    丞相府距皇宫不远，稍快些走的话，也就两柱香的时间。

    段珂这一路走来，将宗霍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她强撑着手中的尖矛铁盾看向前方贺谦的身影，暗自叹道：“啊……好想骑马……”

    今日可能都等不到刺客动手，她会先累死在这条路上。

    段珂这边正想着若现在刺客来了，自己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时，只见一道箭矢“嗖”的一声从远处飞来，直挺挺地钉在了她身旁那名暗卫的铁面上。

    只听暗卫中有人大喊一声，“护！”

    仅仅一瞬之间，方才从身边经过的那些驷马高盖顿时变得四分五裂，数名衣着朴素的蒙面人从其中飞身而出，四分五裂的马车中，得见其中皆是被捆住手脚，麻布塞口的世族中人。

    段珂还来不及细看，就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拽。

    下一秒，她连人带甲带矛带盾，被贺谦甩向了一处安全的死角。

    “别乱动。”

    贺谦留下这句话，直接拔刀而出，他站在段珂身前，凌厉的刃光不断劈斩着飞来的箭矢。

    段珂站在贺谦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数次护她于身后，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可惜人情朝暮变，物是人非，硬是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