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珂跪立在佛像前，她纤柔的掌心轻轻覆在贺谦脸上，比昔日更加瘦削的面庞传来微凉的触感，贺谦俯着身，任凭段珂对自己又捏又摸，而他则稳静的，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更深夜阑，月华隐雾，正殿忽有轻风携着水气飘入，此间清寂沉静，唯独殿内的幢幡乘风轻曳，经文在烛光的映照中，飘旋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看着贺谦这双眼睛，段珂忽然想起前些日，同小沙弥念经时的一句话。
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段珂在晦明交替中回过神来，心下深觉自己举止不妥，慌忙间移开视线，紧接着便要将手收回，下一刻，贺谦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一把握住她细嫩的手腕，本欲起身的段珂被这么一拽，向着贺谦的方向倾倒过去。
贺谦的另一只手顺势环住段珂腰身，两人顺势跌落在蒲团之上。
沉沉静夜不闻声，段珂的脑中嗡嗡作响，一动不动。
她压在贺谦胸前，呼吸轻促，温热的气息扑散在贺谦颈间，她忽然想起先前贺谦中毒一事，顾念着他身上的伤口，挣扎着便要起身，却并未察觉到身下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别动。”
耳目所感，皆归于心，不免轰轰烈烈。
贺谦的声音克制压抑，一只手覆在段珂腰间，绷着劲的手，青筋突显。
段珂以为自己碰到了贺谦的伤口，顿时就安静下来，待她抬首望去，却看见贺谦绷紧的下颚，她以为贺谦是痛得厉害，赶忙关切道：“可是牵动了伤口？”
贺谦浑身僵硬，躺在下面沉默不语，半晌才咬着牙憋出两个字，“无事。”
“可你……”哪里像是无事的样子。知道他是个爱硬抗的，段珂满脸不信，神情严肃的在贺谦身上探寻伤口，一双小手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开始四处点火，一会儿碰碰手臂，一会儿捏捏肩膀，最后，在其将手放在胸前时，贺谦一把抓住了她。
“段怀清。”贺谦的声音又低又沉，“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段珂短暂思忖了下，当下竟是没什么头绪，于是她一脸疑惑问道：“我说过什么？”
此话一出，段珂感觉贺谦握着自己的手在一瞬间收紧，短暂的施力后，手腕处的力道又收回几分。下一刻，贺谦拽着她手腕带向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则揽住纤腰，还未等段珂反应过来，贺谦便突然起身，把她揽在了怀中。
他向来沉稳，平日里即便是玩笑开过了头，也不过是冷着脸，一副无情无绪的样子。
可眼下的贺谦，面色冷峻，眉骨锋劲，眼中尽是压不住的炽烈。他仰着头缓缓靠近，两人的气息在咫尺间纠缠交叠。
“真的不记得了吗？”低哑的声音闯入耳畔，恍惚间，段珂觉得他坚挺的鼻骨在自己的颈间慢慢磨蹭，从腰间窜起的阵阵酥麻感惊得她不觉微颤。
此刻的心间，便是同游湖那日一般，忽起一场狂风骤雨，淋得满心慌乱无措。
是了，段珂望向头顶随风而动的经文，想起了自己那日的狂言。
“那是……”段珂低声开口，还未等她说完，只见贺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你别想着骗我，别想骗我说那是胡话妄语。”
“我不信。”
贺谦说完，便看见段珂涨红了脸，她仿佛被人戳破心事般将头侧过一旁，红晕顺着脖颈蔓延至耳迹。段珂侧着脸，无措地眨着眼睫，她忽然瞥见端坐在正殿的佛像，心下大惊，眼下她与贺谦这个姿势，实在不成体统！
段珂将手腕挣脱开，抬手就推，“你……你先起开！”可任凭她推来推去，贺谦就是纹丝不动，反倒是乘人之危将手臂收得更紧。
挣扎间，贺谦涩然开口。
“和我成亲。”
他仰视着段珂，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深挚。
段珂被这段话惊得呆怔住，四下寂然，她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石身佛像，开始回想起这些日里所诵经文，哪怕想起一句，她现在都会放在心中反复默念。
可事与愿违，愣是一句都想不起来。
愣是没有一句，能在此时压住心中灼人的悸动。
突然，一道不合时宜的稚嫩声音在门前响起，段珂在“呀！”的一声中回过神来，两人同时循声望去，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小沙弥，他惊呼一声后，立刻紧闭双眼，手中掉落出一块小圆饼，咕噜噜滚至一旁。
小沙弥顾不上捡饼，依旧紧闭着眼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门清净地，两位施主何以深夜在此、在此……搂搂抱抱！”
“佛、佛祖在上！”小沙弥紧张道：“弟子无意撞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珂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贺谦推得老远，慌手慌脚的从原地起身，匆匆理了理衣襟，缓了缓窘迫的神色后，走至门前。
殿外的小沙弥依旧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道：“弟子未睹未闻，无倪无端。未睹未闻，无倪无端……”
段珂弯下腰捡起滚落在地的小圆饼，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朝着小沙弥轻声道：“小师父。”
小沙弥收了声，忽然将一双手覆在眼前，段珂见状，拿着饼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晃了晃，饼香诱惑着小沙弥的鼻尖不受控制的动了动，终是禁不住引逗，小沙弥将手放下，他看着饼，皱着眉，气呼呼道：“施主平日里放纵不拘也就罢了，这深更半夜间，怎可在佛祖眼前如此，我明日定要告诉师父，罚你——”
小沙弥想了想道：“罚你抄经！”
段珂看着小沙弥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有趣得很，忍不住逗趣道：“那小师父可要与我一同抄写才是。”
“胡说！”小沙弥看向早已起身站在一旁的贺谦，伸手指了指道：“该是他才对！”
段珂哑然一笑，她将小圆饼放在小沙弥眼前，道：“那这个该怎么算？”
“这个……”小沙弥一副被抓住小辫子的窘相，苦恼得挠了挠头。
只见他思忖片刻后，忽然伸手夺过段珂手里的饼，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
段珂轻呼一声，暗道不好，小沙弥若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只怕是要传到她大哥的耳朵里，想到此处，段珂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抬腿便要去追，却被贺谦一把拦了回来。
“你拦我做什么？”
贺谦并未答话，只是沉静地看着她。
段珂迎上贺谦的目光，双颊不由得火烧起来，她知心不可控，随即转过身走向院中，看着殿外隐在云雾后的明月，竟然突生出些烦躁来。
霎时晚风骤起，风中夹着冷寒扑面而来，段珂站在檐下，静听梵铃随风摆动的清音。
半晌，段珂压下了心间的躁动，她转过身对着贺谦冷声道：“你走吧。”
在佛寺的这些日里，段珂想了很多，有些事思之不通，有些事悔不当初。将贺谦卷入其中便是最为后悔之事。
“有用之人，丞相会给予莫大的宽容，可那并不代表丞相的怒意会消失。”每每回想起沈群那日同自己说的话，段珂便觉得时时如刀悬颈，早晚有一日，这把刀会劈下来，不是劈向自己，就是劈向贺谦。
自累犹可，可若因此累及他人，则悔之晚矣。
段珂不愿贺谦卷入其中，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自己而死于宗明玄的刀锋之下。
段珂见贺谦在一旁置若罔闻，再次冷冰冰开口道：“当日不过一句戏言，你莫要当真。”
“我发了愿，要在这庙中住一辈子。”段珂将视线移开，继续硬声道：“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烦人得很，勘破红尘也是为图个清静，我不会同任何人成亲，”
段珂将视线移回到贺谦身上，手掌暗自攥成一团，一字一顿道：“更不会同你成亲。”
决然的声音回荡在灰暗无月的夜色中，段珂想着自己这番话应该够狠心了，贺谦这下总会知难而退。
只见贺谦低着头，从殿中缓步走出，他停在段珂身前，忽然拉起段珂的双手，力道轻柔又不可抗拒。
“你一向伶牙俐齿，平日里只要你想，稍微张张嘴就能将人气得半死。”贺谦抬起头，他看着段珂的眼睛，略带笑意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勘破红尘图个清静？亏你能想得出来。”
风水轮流转，段珂此时竟被贺谦一番话噎住，不免恼火。
她用力甩了甩双手，可惜甩了半天甩不掉，想着说点什么也气气他，无奈想了半天也没思绪，只能涨红着一脸，强撑着道：“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恶语伤人，我对此不屑一顾罢了。”说罢还不忘扭过头冷哼一声。
“好。”贺谦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冰冷，如同早春融雪般的声音飘入段珂的耳畔。
段珂转过头看向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贺谦笑起来的样子，如褪了寒气的明辉般耀目。
段珂感觉贺谦握住自己手紧了紧，她抬首望向他，只见贺谦敛了敛笑容，正色道：“怀清，我们一同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