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林烟沉默坐在许宅的堂下。

    那些她曾熟悉的人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个所谓的“念想”,甚至,有些人,连“念想”都没留下。

    钱四声泪俱下地忏悔,说是战事紧迫,只来得及做个坟头,连碑都没立一块。

    绪娘呆呆地倚在廊下,曹妙抱着林生站在旁边,被周遭的哭声和悲痛感染着,也没有缘由地落泪了,玲乐仰头看天,红着眼不说话。

    林烟站起身,“没有立碑的话,我们来补上。”

    钱四还是一汪眼泪,“补在哪里?京里并没有祖地和宗祠。”

    “许宅有祠堂。”

    “可、可是夫人,那是许家的祠堂,他们是陛下的母家,也是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我们……”

    “将军也好,普通的军士也罢,他们为之甘愿赴死的意义,并没有什么不同。”林烟转身,“跟我来吧。”

    祠堂里,林烟拿起一方无字的牌位,本想让周十二提笔写下众人的名字,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什么都不写,只是将牌位放在许家最后年轻一辈的位置上。

    “为云城,为景国而牺牲的魂灵千千万万,这一方小小的木碑,刻不下他们的名字,不如就这样空着,来此,是为了祭奠心里的那个人,也是为了祭奠那些千千万万的英烈。”

    绪娘沉默地上前,将那片染血的战甲放在无字碑的后面,曹妙抱着林生,襁褓中的孩童只是懵懂地望着幢幢烛火,手里依然握着父亲给他的竹蜻蜓,绪娘接过方林生,将那只小巧的竹蜻蜓也放在战甲边。

    “林生,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妇人们都沉默地上前,战甲、玉佩、断剑,形形色色的“念想”都在烛光里如泪摇曳,穿堂的秋风吹得枯叶簌簌作响,青烟盘旋扶摇,眼前一片朦胧。

    林烟按照景国的礼仪,焚香祭拜。

    身后,每个人都跟着她一起祭拜,郑新桃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指甲上的蔻丹色洗掉了,甚至连白日那身五颜六色的衣裙都换了,只着一袭素白的罗裙,安静地行礼。

    无字牌位的上方,是许家历代的将军,每一个名字都曾让敌人闻风丧胆,而今,却只是烛火里寂静的几行陈设。林烟虽然不是景国人,但此时此刻,也那样迫切地希望,要是许家还在,就好了。

    似乎,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玲乐燃着一炷香,把许家的每一个牌位都恭敬地拜了一遍。

    许家,要是没有被灭族,就好了。

    今日之景国,尚且还能有力挽狂澜之人。

    京城上下都变得忙碌紧张起来,留下来的每个人都知道,最多两日,三万柔然铁骑就会兵临城下,新任的年轻的兵部尚书,要带着从未上过战场的八千军士迎战。

    开战前夜,玲乐还是辞别了林烟。

    “我谋了个百夫长的闲差,不在正面战场,而是绕后茂城,如果打赢了,我们就负责截断柔然的退路,如果输了,”玲乐擦拭着寒芒毕现的剑刃,“算了,我们不会输的。”

    林烟知道阻拦不住,她有些无助地开口:“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玲乐大笑,“当然,等我回来的时候,记得提前做一杯暴打橙茶。”

    “两杯也可以。”林烟说,“我陪你一起喝。”

    玲乐离开了,林烟的不安感也越来越强烈,大战在即,京里的人没有不害怕的,但是她不能表现得害怕,每日都要处理无数流民的事务,而且,刘本还委托了许多战后的伤兵处理事宜,明天,需要她完成的事情还有很多。

    忙起来也好,林烟知道,她是刻意让自己处于这种超负荷的忙碌状态。

    这样,就不会去想那个人。

    满京城都知道,明天,当柔然兵临城下,那位年少病弱的皇帝陛下,会亲自坐镇中军,无论成败,同生死,共进退。

    士气大振。

    但是林烟不想要这样鼓舞军心的方式。

    可,她的意见,她的想法,又算什么呢。

    林烟在庭院里踱步,想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慌乱,偏偏夜风作祟,吹得槐树上的铃铛零零作响,林烟抽出长鞭,想将它们击碎,然而出手却没有了平日的准头,一连数鞭下去,只是将槐树下的土壤抽打得面目嶙峋。

    传来轻轻一声嗡鸣,像是击打到了什么硬物。

    林烟走近,蹲在槐树下,浅浅翻找了一番,居然在树下找到了一小壶酒,从封口来看,应该是很多年的陈酿了。

    是前主人留下的吗?

    林烟想起甘露宫,也许古人都喜欢在树下埋酒吧。

    正出神,忽听到远远的脚步声,林烟被玲乐魔鬼训练了一段时日,听觉的敏锐已经甚于常人,这么晚,怎么想都觉得是不速之客,林烟屏息执鞭,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院前树影扶疏,秋风大作,落叶纷飞。

    来人淡淡拂去肩上的落叶,一袭雪青色的长衫,就这样落在了月光里。

    上次相见,还是秋桂满城的时候,隔着百丈高墙、万顷红尘的遥遥一望。

    如今,都要下雪了啊。

    林烟怔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来。

    明天就要迎战柔然,明明是他最重要的时刻。

    为什么,要来见她。

    商景昭瞥了眼她手上的长鞭,语气还是冷冷的,“你想行刺?”

    林烟连忙收起自己的武器,摇头解释:“我、我只是为了防身。”尴尬地咳了几声,又问道:“这么晚,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

    听说她为云城阵亡的士卒哭了好久,算是急事吗?

    因为料到她的性格,此刻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故作坚强,但找不到人诉说,心里已经快崩溃了,算是急事吗?

    商景昭冷哼,“你把我母家的祠堂弄得颠三倒四,算不算急事?”

    林烟举手发誓,“没有颠三倒四,你不相信的话,我带你去看。”

    商景昭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带路,目光掠过树下的陈酿,“带上。”

    林烟抱着小小一壶酒,跟在他身后,“你好像对树下的酒并不意外。”

    “住进来之前,不先打听一下主人是谁?”

    “是谁?”林烟再次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小院子,明显是女子的闺房,但庭院里又有宽阔的练功场,想来是个习武的女子,商景昭这么说,肯定是认识,而且,在树下埋酒这件事,总觉得很熟悉,“不会、不会是淑妃娘娘吧?”

    商景昭“嗯”了一声。

    “抱歉!”

    他侧目,“歉从何来?”

    “我不应该住在这里,不应该把你母亲的房间弄乱。”

    “那应该如何?”商景昭冷冷地反问,“供起来,万世而不朽?”

    林烟说不过他,郁闷地沉默了。

    商景昭走到祠堂,林烟亦步亦趋,拆封了怀里的酒壶,在每个牌位前都微微倾倒了一些,然后随着商景昭,再次肃穆祭拜了一遍。

    行过礼,商景昭看着那个无字的牌位,低声问:“恨我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了。

    林烟不解,“当然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本可以拿着经营得来的家财,和那些王公士族一起南下避乱,但是,孤把京城的百姓,都交给了你。”

    “感觉已经习惯了,你就是这样的人,”林烟笑了一下,摇摇头,“每次我想逃避的时候,你都会把我拎到最前面,逼迫我面对现状。”

    “你做得很好。”他说。

    “其实,当我允许方木生他们在许宅里居住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我也想成为一个能够庇护别人的人,想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商景昭勾起唇角,然而笑意却像是自嘲,“像我一样?”

    “我只是需要解决他们的衣食住行,却觉得已经重若万钧,有时候想想,你的肩上是这天下四海、万民悲欢,如果换成我,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可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没想过逃避。”

    林烟垂下眼睛,“甚至,你会亲自上战场。”

    商景昭淡淡看她,“你觉得赢不了?”

    “三万对八千,要怎么打?”

    商景昭坐在祠堂外的门槛上,向她招手,以指为笔,蘸了些许酒水,表情依然冷淡沉静,“京城共有九门,柔然想攻,势必有所取舍,不可能三万人尽扑一门,故而,只要猜中他们会优先进攻何处,重兵防守,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林烟坐在他身边,“九门之间的支援调度,也算好了?”

    “正是。”

    “我认同你的说法,柔然应该不会在第一日发起猛攻,一方面,毕竟是皇城,他们多少会试探一下,另一方面,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所以不会很着急。”林烟顿了顿,“不过,要怎么猜到他们会优先进攻何处?万一猜错了,岂不是非常危险?”

    商景昭微微垂首,抬起她的脸,想是要看清她的眼睛,“你信我吗?”

    林烟点头,“信。”

    商景昭安静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林烟看出了一种决绝,一种想要把这个瞬间永远刻在心里的决绝。

    “可是,”林烟的笃定忽然又有了几分动摇,“如果柔然第一日吃了亏,第二日必定全力来攻,我们还能守得住吗?”

    商景昭放开她,那种冷淡而不容置喙的声音,此刻却让人感到分外安心,“能。”

    但是他没说是什么方法,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语气罕见有了一丝犹豫,“你以后……”

    “什么?”

    “没什么。”

    林烟不喜欢这种话说一半的感觉,商景昭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了一会儿,取来一个碗盅,倒入浅浅的酒,然后微笑望向他,“那就,祝陛下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商景昭握住她的手腕。

    她的酒量,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这一次,林烟坚持。

    她知道一旦喝了酒,会完全忘记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但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他商景昭,所以没关系。

    都说酒壮怂人胆,林烟觉得此时此刻,她需要一些勇气。

    商景昭默默了半晌,放开她的手,“以后,绝不能在别的男人面前喝酒,听明白了吗?”

    林烟一口饮尽。

    很烈的酒,她呛了半天。

    商景昭捏住她的下巴,像是一定要她的回答,“林烟,你听明白了吗?”

    少女的面容已经迅速泛起微醺的霞红,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变得迷离,她歪着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是我什么人?”

    商景昭眯起眼睛,“胆子果然大了。”

    下一瞬,他直接被推倒在祠堂幽冷肃穆的砖石上,少女压在他身上,对此刻旖旎的情态毫无察觉,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前,“商景昭,你后悔吗?”

    商景昭挑眉,“后悔什么?”

    “后悔把我关进天牢里!”少女说完这句话,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真的只是想帮你,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商景昭抿唇不言。

    林烟指尖下移,点在他的心口,一笔一画,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要把“烟”字永远刻上去,“从相识到现在,我林烟,害过你一次吗?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吗?”

    商景昭的呼吸剧烈起来,仿佛是被她戳疼了,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声音都透出喑哑,“我生在这世上最肮脏的地方,不相信任何人,是本能。”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商景昭的眼里,透出一点少年的悲凉。

    “林烟,我不知道,要怎样彻底相信一个人。”

    “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救我?”林烟抬起他的右手,让他看清那些嶙峋可怖的痕迹,“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要在开战前夜,从宫里赶来见我?”

    商景昭环在她腰间的手,刹那收紧了。

    他的面容苍白如雪,没有了冰冷和强横,反而,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乞求,“不要再说了。”

    不要在他已经决心赴死的这一刻,和他说这些话。

    否则,那些拼命克制下去的眷恋和不舍,会让他到死也无法甘心。

    林烟把他圈住,不打算放他走了,“如果你明天平安回来的话,我就原谅你了,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怎么样?”

    商景昭看着她,眼里像有一场风雨欲来的海潮,“那你就这样恨着我吧,永远……不许忘了我。”

    林烟迷蒙地望着他。

    商景昭坐起身,慢慢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他的唇冷而凉薄,此刻,像是很疼似的,苍白中透着淡淡的紫。林烟感觉不到任何炽烈或甜蜜,仿佛只是一簇雪清清冷冷地印在了眉心。

    酒意不断上涌,无法抵挡的困倦让她的眼皮开始打架。

    好困,可是她明明……

    明明预感到了什么,明明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应该还有什么重要的话,没有告诉他。

    而商景昭已经望向那方无字的牌位,它被林烟放在了许家最后年轻一辈的位置上,只是没有名字。商景昭走近那方牌位,烛火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暗交替,他淡淡勾着唇角,苍白消瘦的指尖落于其上,一笔,又一笔。

    “商景昭”,他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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