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林烟策马在仲夏的草原狂奔。

    再快点。

    再快点。

    李放已经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韶锦姑娘去夕叶祭奠双亲,久久未归,乌兰公子放心不下,便也赶去夕叶,可是同样没回来,商公子察觉有异,便命人去打探,发现韶锦姑娘已经惨死,而乌兰公子……屠了夕叶全族。”

    赶到夕叶时,只见尸横满地,老幼妇孺,无一幸免。

    都是被利落的刀法切断了喉咙。

    如山的尸骨上,有一个带着狼面的少年,在浓稠的鲜血里,已看不出衣衫原本的颜色。

    滴血的刀尖指向了最后一个颤抖哀求的老人。

    “为什么不救她?”

    老人仓皇地匍匐着,战栗不能言。

    事情不该变成这样。

    原本只是王女身边的侍女前来祭奠双亲,无意中发现部族里丰沛香甜的瓜果,意识到他们给王女奉上的那一篮是次品,争执了几句而已。

    柔然的王女珍宝无数,岂会真的缺那一点瓜果,把好的留给自己,把坏的上供,被发现了也无非是不轻不重说几句。

    王女那个性格,好说话,好欺骗,好糊弄。

    可那个小小侍女居然指责他们忘恩负义,不尊重主人,明明也是夕叶出身的人,却装出那副义正言辞的情态。

    不耐烦的长老们将她吊死在中心的木杆上示众。

    谁知第二日来了个妩媚妖冶的少年,看见尸体的那一刻,像是变了个人,抽出腰间的弯刀,从族长和长老开始,一个一个,慢条斯理地杀过去。

    最初,大家觉得他孤身一人,武艺再高也经不住群起而攻之。

    最后,侥幸活着的人四散逃跑,跪地求饶,一次次辩解自己并未参与处死那个侍女,但只会得到冷冷的一句问话:“为什么不救她?”

    因为事不关己,因为他们对那个少女的生命漠不关心。

    因为所有人,都有罪。

    “乌兰!”林烟拼命提高了声音,“快住手!”

    话音刚落,老人便被一刀切断了喉咙。

    林烟这才看见负手站在一旁的商景昭,她几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袖问:“为什么不阻止他?”

    商景昭淡淡地开口:“做不到,也不想做。”

    “这是成百上千的人命啊!”

    “换做是我,看见这一幕,”商景昭望着悬吊在半空的孤零零的少女,衣袖被草原的风猎猎拂起,“这些人不会死得这样容易。”

    林烟说不出话了。

    她看向乌兰,他戴着普通的狼面,此刻,却宛如一个真正的银狼铁骑。

    他曾告诉韶锦,银狼铁骑是不会笑的。

    因为戴上面具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斩断尘世万端,从此化身无尽杀戮的恶鬼,至死不休。

    乌兰俯身,在尸骨中翻出一张破损的弓箭,对准了韶锦身上的绳索。

    引弓,搭箭,少女的身体如蝴蝶坠落。

    狼面的少年接住已经苍白的少女,忽然笑起来。

    面具背后,只见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韶锦,你当年看见的,是这双眼睛吗?”

    怀中的少女不说话。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她就那样安静地依偎着自己的新郎。

    天地同喜,孤魂为伴,新骨为宾。

    乌兰抱着韶锦,拜过苍茫天地,寂寥原野,忽然再次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林烟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挥出袖间的“月影”,将乌兰的弯刀死死缠住。

    “殿下……”乌兰终于望向她,那双漂亮多情的眼睛,此刻像黯淡碎裂的宝石,“不必再救我了……”

    “不,乌兰,你听我说,这件事是我的错,我——”

    乌兰挣开“月影”的束缚,抬手,将月牙般的弯刀送入自己的心口。

    林烟浑身一颤,她拨开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想接住乌兰倒下的身体,但乌兰唇边牵出一个释然的笑,高远的白云映在他眼睛里,云淡风轻,了无牵挂。

    “死后,我也能回到天神的身边吗?”乌兰笑着问,“还是被罚作恶鬼,在杀戮和仇恨中不得解脱呢?”

    不断涌出血迹的心口,停止了跳动。

    林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商景昭蹲下身,将乌兰的面具摘下,眼睛落在他和韶锦交握的双手上。

    “如果……”林烟怔怔地开口:“我让别人陪着韶锦一起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

    商景昭淡淡地回答,“夕叶的法则宽缓平和,就算杀人,亦罪不至死,林烟,过分的善良与为恶无异。”

    原来如此。

    因为林烟不认为自己有审判他人性命的权力,所以在管理各个部落时,从没有所谓的“死刑”,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是把人关起来。

    可是夕叶是什么样的地方,早在第一次踏上这里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了。这个由亡命之徒聚集而成的夕叶,在没有足够的约束下,又怎么可能真正学会敬畏生命。

    杀一个人,对他们而言,和摘一枚果子也并无区别。

    过分的善良与为恶无异。

    是她的软弱和天真,造成了今日的下场。

    原来如此。

    雷霆手段的,未必不慈悲,菩萨心肠的,未必不纵恶。

    林烟眼前一黑,彻底昏迷过去。

    商景昭将她接在怀里,愣了一下,唇色抿成一条僵硬的线,“是我说得太重了么?”

    李放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公子只是实话实说。”

    “此事没这么简单,去查,夕叶最近都跟什么人往来。”

    “是。”

    “让另外七个部落派人来,”商景昭抱起林烟,瞥了一眼血气冲天、尸骸遍地的夕叶,“将此处妥善安置了。”

    “夕叶逃出去的人不少,狼主很快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王女殿下的失职之罪非同小可,加上她此次是从战场私自赶回来,恐怕……”

    “私自赶回?”商景昭冷冷问,“你看见了?”

    “那,要是狼主派人去问少狼主——”李放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应该是属下多虑了,以少狼主的聪明机变,肯定也会护着王女殿下的。”

    当晚,昏迷中的王女殿下起了高烧。

    李放悄悄请了信得过的巫医来看,但巫医们纷纷摇头,表示听天由命。高热本就是凶险之症,若是景国宫中的御医,尚能医治一二,但草原上这些半巫半医的人,除了擅长治一些外伤,其余的医术实在不敢恭维。

    偷偷瞟一眼商公子的脸色,李放觉得他那个冷气森森的表情,恨不得下一瞬就将整个草原都纳入景国的版图。

    林烟恍惚中又回到了医院。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尸山血海,刀光剑影,明明是醒来了,可心口的某处却疼得如此清晰,让她止不住地掉眼泪。

    被什么重重地压着,喘不过气。

    医生想喂她吃饭,但她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开始反胃,吐得翻天覆地。

    于是医生喂她喝水,给她换弄脏的衣服。

    医生的手法很生疏。

    林烟握住他的手,哽咽着开口:“医生……”

    医生的语气很冷淡,“烧糊涂了。”

    商景昭垂眸,少女还是没放开他的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哭得无助又脆弱,“不治了……我已经没有钱了……”

    李放听到这句话,想笑,又心酸得笑不出来。

    自家主子抬手,第无数次把少女脸上的泪痕擦掉,然后恶狠狠地开口:“不许哭。”

    这句话惹来少女的嚎啕大哭。

    “妈妈,我要回家。”少女泣不成声,“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害死了好多人,我好害怕,我不想待在那里……”

    “王女殿下好像崩溃了。”李放说,“比起民风彪悍勇武的草原,也许她更想在京城当个本分经营的商贾。”

    商景昭拧眉问:“怎么办?”

    李放思考了一会儿,“让殿下尽快嫁到景国?”

    话音刚落,李放就被一个冷冽如刀的眼神吓得住了口,连忙改口道:“属下倒是想起一个古书上的法子,若遇高热,当务之急便是发一场汗,除了借助药草之力,据说,据说,男女赤诚相拥,也能达到差不多的效果。”

    “……”

    李放掩下帐帘。

    第二日,其余各部落都派了人来,看到夕叶的惨状无不震惊,李放组织着人手,坟头垒了一个又一个。日上三竿的时分,自家主子才从帐中走出,衣衫齐整,没什么破绽,但是夏风里微微泛红的脸色,又像是颇为辛苦地忍耐过什么一样。

    “公子,人都到齐了。”

    听到这句话,那些微不可察的脸色迅速变得冷若冰霜。

    商景昭走到几个部落的长老面前,淡淡道:“草原的规矩,得改改了。”

    长老们面面相觑。

    “是王女的命令吗?”

    商景昭冷笑,“今日夕叶之局面,想来诸位都不愿再见,既如此,丑话还是要放在前面说。”

    “商公子深得王女信重,你的话,我们不敢违逆,不过,等王女平叛归来,我们也会再与王女请示一遍,这一点,还望商公子见谅。”

    李放心情复杂。

    自家主子重新制定的律法条令,显然更能震慑和约束尚武好斗的草原人,但整饬这几个部族,显然也有违他的立场,所以他此前对王女殿下的所作所为都缄默不言,毕竟从景国的角度来说,各部族越是内乱,越是互相残杀,就越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样的人,又是被什么而动摇了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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