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伊始,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到齐了,随着宫门次第打开,他们沉默地、心照不宣地鱼贯而入,在大殿上分班站定,各自揣摩着各自的措辞。
直到那个人,再次踏上了金銮殿。
玄衣上,绣金的龙纹怒目飞扬。
在场的所有人,此刻的心声前所未有地统一。
回来了。
这种感觉回来了。
眼前的皇帝虽是少年,却有着强烈的压迫感,面目冰冷,气场凌厉,他从不穿那些清浅风流的衣衫,举手投足完全就是生来的国君,不爱弦歌,不恋美人,心地清绝,是这世上最不可撼动的磐石。
少年冷淡地坐上了大殿的龙椅。
所有人都长跪叩首。
“陛下。”
皇帝淡漠地支颐,“户部尚书徐安行,升为丞相。”
半点寒暄也没有,对昨夜的宫变甚至懒得提一句。
徐安行眉飞色舞地谢恩,“小臣领命,谢陛下!”
皇帝看了他一眼,“幽州守将上官玲乐,官复原职,召回上官靳,任礼部尚书。”
徐安行的笑容僵在脸上。
朝堂之中,大多数人对这位重登旧位的新君都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其实也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朝堂上的人经过换血洗牌,都以他徐安行马首是瞻。
皇帝召回上官家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允许他一家独大。
权力可以给,但一定是制衡着给。
皇帝淡漠地支颐,“诸位还有什么问题,问吧。”
第一位朝臣站出来,“陛下,昨夜之事……”
“能站在殿上的,都是景国数一数二的聪明人,昨夜之事,还需要孤给你们解释一遍吗?”
第二位朝臣站出来,“陛下,先帝骤然薨逝,行刺之人罪不容诛,还请陛下早做裁断。”
皇帝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带上来。”
两个禁军押着商容入殿。
商容被捆缚着,堵住嘴,说不出话,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
“皇叔只是伤到了肩膀,下次,诸位再打听消息的时候,可要当心了。”皇帝向商容淡淡地抬手,“今日,是你们唯一、也是最后择主的机会。”
朝堂内外,死寂一片。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如果选了商景昭,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可是如果选商容呢?
从宫人、到禁军、到满朝文武,都已经向着新帝跪拜行礼,山呼陛下了,此刻迎回商容,到底是拥立有功,还是同样会被狠狠清算呢?
何况,眼下的情形,一个端坐龙椅,一个绳索加身。
龙椅上的那个人,也并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
利弊权衡中,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笑语,“我来迟了,陛下切莫怪罪。”
皇帝的眼神动荡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便立刻恢复如常,顺便冷冷看了一眼徐安行。
“让她进来。”
徐安行摆出一个无辜而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柔然的公主殿下吗,公主殿下怎么从草原千里迢迢赶来了?”
“景国派了使者来议定和亲的婚期,国书上却连商君的名字都没写,”林烟一笑,“所以我来看看,要嫁的到底是谁。”
第三位朝臣开了口,“狼主,请注意场合,这里不是讨论儿女私情之处。”
“大人误会了,你们在择主,我也在为我的族人择主。”林烟走上前,“相信你们都听说了,草原有意归顺景国,我澄清一下,那是谣言。”
朝堂哗然。
第四位朝臣皱眉,“狼主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只有坐在景国王位上的,是现在这个人,草原和西域,才会归景国所有,”林烟顿了顿,“但如果是另一个人,草原和西域,永不称臣。”
“狼主是想合并草原和西域,向景国宣战吗?”
林烟点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荒唐,我们景国的国君是谁,岂轮得到你们草原置喙?”
“我只是与各位大人知会一声,使你们明白我的立场和态度。”林烟云淡风轻地开口,“曾经的靖王殿下,是草原并肩而战的盟友,西域之行,多得他的襄助,但是,与此同时,却有人几次三番,想置我们的盟友于死地,他没有想过,一旦军中失去主将,景国和草原,会在诡谲莫测的黄沙中面对怎样的困境。”
朝臣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林烟站在商景昭面前,略略抬头,望着他。
他也正看她。
众人面前,没什么表情。
林烟向他行礼,“陛下。”
徐安行也跪在了商景昭面前,“陛下,受小臣一拜!”
朝臣们自然明白了眼下的局势,纷纷也向商景昭行礼,“陛下。”
商景昭淡淡一挥手,禁军押着商容离开了大殿,他的目光落在林烟身上,不偏不倚、公事公办地开口:“来得正好,狼主打算如何与景国交接草原和西域?”
“草原和西域幅员辽阔,一旦交接,驻军、官员、文书律令等等,皆是琐碎,恐怕陛下近日事务繁多,”林烟微笑,“西域的情况,我知道得有限,不如先从草原开始,我也能更好地从中协调?”
“可以。”商景昭点头,“最迟下月,景国会彻底接管草原。”
“草原各族,风俗各异,还望陛下在制定文书律法时,多加斟酌。”
商景昭看向徐安行,“告诉上官靳,孤只给礼部三天时间。另外,户部仍由你代管,草原的田地、户籍、人口核查诸事,也写一个奏疏上来。”
“小臣领命。”
商景昭又看向林烟,“你在京里留一周,相关事宜,你也要过目。”
林烟点头,“好。”
礼部主事行了个礼,表情有点为难,“陛下,之前准备的那些……咳,和亲的婚仪和婚期,需要修改吗?”
气氛有点微妙。
商景昭微怔,垂眸看向殿前红衣的少女,少女眼神游移,没看他,一副公事公办、事不关己的表情。
没看出任何该有的情绪,期待、喜悦、害羞、抗拒,都没有。
这件事在她眼里,是一场纯粹的政治联姻吗?
“你们礼部都是些什么木头啊,”徐安行瞪了一眼,“既然下个月要接管草原,原定的和亲时间不是正好吗,这场和亲,不仅是天子娶后这么简单,它更象征着草原与景国从此便是一家人,所以要添加一些更有仪式感的流程,明白了吗?”
礼部主事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皇帝面无表情,态度默许。
“是,多谢丞相教诲。”
早朝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散朝,林烟跟着徐安行一起踏出殿外,徐安行拦住她,“公主,您还往外走干什么?”
林烟小声道:“不然呢?又没人留我。”
徐安行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回去浇水啊,殿下。”
林烟立刻就脸红了,急忙辩解道:“我昨天问的——”
“是是,问的是别人。”徐安行似笑非笑,“殿下,要不要打个赌,你从这里往乾元殿走,没有一个人会拦你。”
“真的吗,我不信。”
徐安行笑眯眯,比了个请的手势。
林烟:“……”
试试就试试。
宫变刚结束,在商景昭的雷霆手段之下,能悄无声息靠近乾元殿就怪了。
林烟往里走,结果真如徐安行所说,一路的宫人和禁军,看见她就像没看见一样,就算她堂而皇之地路过,也仿佛是一团根本不存在的空气。
训练有素,目不斜视。
乾元殿的门开着,飞泉站在殿外,表情复杂地盯着她。
林烟嘿嘿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飞泉。”
飞泉的面容很幽怨,他往旁边让了一让,并不想与她热切叙旧,一脸“快进去”的催促。
林烟踏入乾元殿,熟门熟路走到最里间,站在门边,探出一个脑袋,笑问:“还在生气吗?”
商景昭冷冷地看她,挑眉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昨天贸然跑过来,给你添了个大麻烦。”林烟走上前,坐在他身边,“所以我今天来将功补过,徐安行说,如果我态度强硬,就能在那些人摇摆的天平里再加一个筹码。”
商景昭依然冷着脸,“没有你,结果也不会变。”
“好吧。”林烟在桌上趴下了,躲在小山一样的奏疏后面。
沉默了一会儿,商景昭把她的脸从奏疏里捞出来,“你喜欢什么?”
林烟望着他,眨了眨眼睛,“你。”
商景昭抿了抿唇,恶狠狠的,“除了我。”
“那没有了,”林烟笑盈盈的,歪着脑袋看他,“其他的,都差不多。”
“徐安行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烟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是徐安行?”
“你是什么品种的木头,我一清二楚。”商景昭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明显迟疑了,“一个人在地道里,害怕吗?”
林烟愣住。
然后,她立刻换上委屈的表情,“害怕。”
商景昭:“……”
林烟盯住他,商景昭抬手,相当生硬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大概本意是安慰或者致歉,但是这个动作下去,林烟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猫猫狗狗。
商景昭似乎也意识到了,他收回手,拧着眉问:“你最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好直白。
但是林烟迫切地点点头,“有,但说出来怕你生气。”
商景昭微微扬起下颌,“说。”
“我想见一见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