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林烟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晴雪冬阳,一室明亮。

    商景昭早就醒了,但是依然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看奏疏。

    林烟打着哈欠,揽住他的腰,“怎么没人叫我,我似乎记得,按照景国的礼制,帝后成婚的第二天,要去拜什么天地、社稷、宗庙之类的?”

    “嗯,从前确实有。”商景昭将奏疏翻过一页,“不过被取消了。”

    “取消了?什么时候的事?谁取消的?”

    “我。”

    “为什么?你以什么理由取消啊?”

    “理由是,皇后喜欢睡懒觉,起不来那么早。”

    “商景昭!”林烟愤怒地爬起身,“你怎么能如此败坏我的形象啊!”

    商景昭用一种看笨蛋的表情看她,显然他不可能真的跟朝臣这么说,没想到还真的有人相信了。

    “很有精神。”商景昭敲了敲床边单独整理出来的一摞奏疏,“这是你今天的工作。”

    林烟懵了,“我还有工作?”

    “不然?”商景昭反问,“待在孤的后宫无所事事,东游西逛吗?”

    林烟梗住了,她弱弱地问:“没有朝臣反对吗?”

    商景昭勾唇冷笑,“他们敢吗?”

    林烟默了默,“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跟朝臣说的,让他们把老祖宗留下的婚礼仪式都改了?”

    “根本不需要理由。”商景昭说,“孤不喜欢,仅此而已。”

    “不愧是你。”

    林烟揉了揉脑袋,在新婚第一天,抱着一堆奏疏下了床。

    商景昭问她:“去哪里?”

    “找个独立的、方便和朝臣见面的办公地点,”林烟幽怨地开口,“比如我曾经的寝宫,坤元殿。”

    “坤元殿,”商景昭重复这个名字,像是才想起来,“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么?”

    林烟瞪眼,“我连日常起居的地方都不配拥有了吗!”

    “乾元殿不够你用?”

    “那、那如果我要接见各位诰命夫人呢,乾元殿里大臣来来往往,就算不在一间,感觉上也会不自在吧,”林烟有理有据地反驳,“再说,万一我们哪天吵架冷战了呢,你总得给我留一个临时睡觉的地方吧。”

    商景昭沉吟了一会儿,就在林烟以为他被自己说服的时候,他扬声唤道:“飞泉。”

    飞泉推门入内,“陛下有什么吩咐?”

    “去把坤元殿所有的床榻都拆了,东西六宫,一个能睡觉的地方都不许留。”

    林烟:“?”

    飞泉看了林烟一眼,林烟回了他一个非常无辜的表情。

    “……遵命。”

    林烟指着商景昭,嗓音颤抖地控诉,“幼稚啊,商景昭,你怎么能这样幼稚。”

    商景昭眯起眼睛。

    “我是说,”林烟从善如流地改口,“干得漂亮,这说明你不纳妃妾的决心非常坚定,谢谢你,夫君。”

    商景昭被她这一声唤愣了。

    林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侧亲了一口。

    下一瞬,她就被人按住拽倒,商景昭直接吻上她的唇。

    直到林烟红着脸从他怀里跳起来。

    “晚上、晚上再说!”

    林烟眼神闪躲着坐在妆台前,左看看右看看,“那个,陛下,乾元殿有我的衣服吗?”

    商景昭望了她一眼,挑挑眉,“不唤夫君了?”

    “我投降了还不行吗?”

    “听雪。”

    卧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听雪和折月领着一众宫女进来,准备服侍林烟洗漱。

    “折月!听雪!”林烟一手一个,在她们打算行礼之前,先一步将两个人抱在怀里,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我想死你们了!”

    折月眼泪汪汪,“娘娘,你还知道回来呀!”

    听雪微笑,“娘娘还是先梳妆换衣吧。”

    林烟一蹦三跳地开始洗漱,听雪为她挑选合宜的首饰,折月给她编发,林烟粗略地浏览商景昭分给她的奏疏,“你把户部的工作全交给我,我尚且能理解,毕竟徐安行现在是丞相,可能忙不过来,但为什么工部也让我管啊?”

    “你曾执掌工部的节度令牌,事情办得不错。”

    “但这不代表我以后不会搞砸啊,这可是天下民生的大事,怎么也得让我先学习一阵子吧?”

    “不必紧张。”商景昭面无表情,“尽管批阅,你的每字每句,孤都会再审一遍。”

    折月笑着打趣道:“娘娘既然能管草原,怎么就管不了景国?”

    听雪点头,“奴婢也会从旁协助。”

    “总觉得那些朝臣不会轻易接受我。”

    商景昭不为所动,“来年春闱,说不定景国就要有女子为官,早点习惯,对他们有好处。”

    对啊,景国已经允许女子读书为官了。

    虽然之前商容为了讨得世家的欢心,并没有真正贯彻这一政策,但现在商景昭回来了,一切肯定都不同了。

    “我悟了,陛下,”林烟迅速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你就是公司的总裁大人,而我呢,并不是总裁夫人,而是副总裁,任务是与你一起,将景国这个公司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折月和听雪面面相觑。

    商景昭颔首,“完全正确,夫人。”

    林烟有点害羞,抱着奏疏光速开溜,“那我去工作了,下班见!”

    乾元殿安静下来。

    商景昭起身。

    飞泉跟在陛下身后,虽然说陛下是个面目冷淡的人,皇后娘娘在殿里的时候,也不见得多么喜形于色,但是他的五官会不自觉变得柔和,眼睛有少年人的明亮。

    为了让新娘醒来能看到自己,甚至坐在床边看奏疏。

    飞泉今早想去唤陛下起身的时候,陛下已经醒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皇后娘娘,看了很久很久。

    陛下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舍吗。

    飞泉至今还是不愿意相信陛下命不久矣这件事,陛下连二十岁都不到,吃尽了世上的苦,好不容易就要拨云见日,怎么能在他刚刚可以和心上人相携相守的时候,夺去他的生命呢。

    真是这样的话,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陛下淡淡地问:“飞泉,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命数将尽,会做些什么?”

    飞泉立刻就跪下了,“陛下,不要说这样的话。”

    “孤想把一个人关起来。”陛下的目光还是落在皇后娘娘的脸上,“不许她睡觉,每一刻,每一瞬间,都要陪在孤的身边。”

    这句话,满是少年人的蛮横和偏执。

    可是陛下终究没有这么做。

    此刻,在去往仪天殿的路上,陛下的眸色早已恢复冷淡,依然是那个杀伐冷静的帝王。

    商容等在仪天殿下,朔风旧雪,公子风流。

    “永失所爱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商容含笑发问。

    商景昭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你的人在联络药商以后,他暗地取出了一枚药丸,现已被刑部扣押。”

    商容哈哈大笑,“那不是药丸,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商景昭皱眉。

    商容仰头,望着九九八十一阶的仪天殿,“你以为,太后真的舍得把母蛊种在自己的身体里吗?”

    商景昭脸色一变。

    “真正的母蛊,一直由那个药商精心饲养,一旦被取出,里面的虫子绝对活不过今天,”商容看着商景昭骤然苍白的面容,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慰藉,“如果我的阿嫣回不来,那个人,也别想占着她的身体。”

    商容慢悠悠,走上仪天殿的长阶。

    “新婚快乐,陛下。”

    林烟将一份名单递给听雪,“下午的时候,把这几个人叫来开会,至于这些奏疏,我写完意见以后,你就按照……”

    “娘娘?”

    林烟按住胸口,忽然感觉喘不过气来,她看向听雪,艰难地开口:“去叫御医,快点。”

    听雪拔腿就往外跑。

    林烟撑起身,想找一处能够躺下休息的地方,结果刚迈出一步,整个人就栽倒在书案边。

    为什么呢。

    史归余很快就踉跄赶来,扑在她身前,握住她的脉,一张脸灰白交加,“子母蛊……一定是太后的子母蛊……”

    他十万火急地问听雪:“太后出事了?!”

    听雪紧张地摇头,“没有,太后一切安好。”

    “那怎么会……”史归余语无伦次,“怎么会……”

    林烟望向殿外。

    红墙白雪,还有一个玄衣龙纹的身影。

    像是赶来得太剧烈,他扶了一下殿门,另一只手按住了胸口,眉目紧紧皱着,仿佛从未有一刻,比这一刻更痛恨自己羸弱的身体。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立刻踏步上前,拨开史归余,这个任性妄为的暴君,在这一刻,颤抖着将她拥入怀中。

    林烟望着他,弯起眼睛笑起来。

    生命,真是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发生啊。

    大概是熟能生巧,她没感到什么惊慌,只是觉得很遗憾。

    这一刻,就是最后一刻吗。

    “林烟,”商景昭开口,恶狠狠地,“你不准死,否则孤——”

    他威胁她,让她起来,让她好起来。

    可是生死之事,难道会被一个暴君的威胁而撼动吗?

    看来商景昭这几年也没什么长进,还是那个色厉内荏的小皇帝。

    林烟其实很好奇他的下半句,如果她死了,他能怎么样。

    她的小皇帝红着眼睛,咬着牙,下半句却再也说不下去。

    飞泉领着阿丽也赶来了。

    阿丽蹲下身,只一眼,便冷静地开口:“能救。”

    史归余追问:“子母蛊有解?”

    “子母蛊一旦发动,性命弹指便灭,皇后到现在还没死,说明体内的那只蛊虫已经半死不活,”阿丽将匕首递给飞泉,完全不在乎自己使唤的是谁,“先用沸水和烈酒烫一遍。”

    飞泉点头,“还有什么需要吗?”

    阿丽瞥见史归余的药箱,打开翻了翻,“不用,足够了。”

    史归余惊愕地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奇怪少女,先是云淡风轻地使唤了陛下身边最为信重的飞泉,然后旁若无人地在太医院院首的药箱里挑挑拣拣。

    虽然情况紧急,但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史归余皱了皱眉,“你怎知蛊虫半死不活?”

    “在西域,子母蛊是比较蠢笨的一类,而皇后所受的虫茧之刑,每一只虫子都比它更聪明、更强壮,能听懂人的命令。那些虫子在皇后体内啃咬的时候,估计遇见了这只子蛊,”阿丽客观地陈述,“于是弱肉强食,将其教训了一顿。”

    林烟听到阿丽的话,忍不住颤抖起来,浑身莫名其妙地作痛,她咬着唇,身上开始沁出冷汗。

    商景昭将她揽紧抱起,慢慢放在坤元殿的床榻上。林烟拽拽他的衣袖,想说话,于是商景昭俯下身。

    林烟费力地喘息着,眼睛里却带一点揶揄的笑,她指指身下的床榻,想问商景昭,如果真的把宫里除了乾元殿之外的床榻都拆了,现在是不是会很难办?

    商景昭看懂了,立刻眯起眼睛冷哼一声,“不拆也可以,但若是哪一宫敢留你就寝——”

    阿丽拿着明晃晃的匕首走上前,史归余望着薄如蝉翼的锋利寒光,心有余悸地问:“你要干什么?”

    “把蛊虫取出来,”阿丽在林烟的颈间摸了摸,“从这里。”

    史归余脸色都变了,“你们西域怎么回事,怎么敢在颈项上动刀?”

    林烟也害怕了,她求援地看向商景昭。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命令。

    商景昭点头,“动手吧。”

    “按住她的头和手脚,绝不能让她挣扎乱动。”阿丽吩咐完,匕首离林烟的颈间只有分寸的距离了,林烟本来就紧张,现在被完全按住以后,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林烟,”商景昭掩住她的眼睛,“不要怕。”

    他的话音刚落,林烟的颈间就传来一阵剧痛,她疼得打颤,但身体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阿丽从史归余的药箱里排开细针,挑出一只通体血红,但略显孱弱无力的虫子,然后将厚厚的纱布按在伤口处,等待了一会儿。

    窒息的感觉慢慢消退,林烟也渐渐习惯了疼痛。

    终于,阿丽松开手,检查了一下出血量,冷静地点头,迅速包扎完毕,“伤口不大,这几天注意一下就好。”

    商景昭颔首,“都退下吧。”

    阿丽刚走到殿外,史归余就匆匆赶来,“姑娘,”他长身一揖,“请姑娘赐教。”

    “教什么?”

    “本以为西域是蛮荒之地,不料竟有如此医术,在下太医院院首史归余,愿拜姑娘为先生。”

    阿丽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继续往外走。

    “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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