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飞泉躬身入殿,“仪天殿起火了!”
刚听商景昭讲完来龙去脉的林烟扭过头,很惊讶地问:“商容放的火?他人呢?”
飞泉沉默了一瞬,说:“罪王商容……失足摔落,已无生息。”
林烟:“……”
商景昭淡淡地点头,“知道了。”
目光重新落向床榻上的人,少女蜷着身体,红着眼睛,很明显是个难过的表情,察觉到他的注视,她抬眸,低低地向他解释起来。
“我知道他有很多不好,但无论他做了什么坏事,至少今天之前,他从没有伤害过我。”
飞泉迅速瞟了陛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皇后的这句话看似无心,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陛下曾将她禁足、丢入天牢,以及据说差点毁了她的家园族人等等行径。
若论君子,唯独在皇后娘娘这件事上,连飞泉都觉得商容更胜一筹。
毕竟——陛下是个喜欢强取豪夺的。
飞泉什么都没说,但是陛下好像已经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脸色阴沉,像是乌云压境。飞泉立刻一个哆嗦,蹑手蹑脚几步退到了殿外。
林烟说完这句话,商景昭没什么反应,但是气场显而易见越来越冷,忽地,他皱眉,像是被某个烦躁的问题所困扰,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
商景昭捏住她的下巴,眼睛像是要在她心里灼出一个洞,“林烟,你——”
暴君罕见地停顿了,但是这个停顿让他的表情更坏。
“你喜欢孤什么?”
林烟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
商景昭的优点当然很多,不过他问得突然,林烟以自己朴素的心理思考了一瞬,不确定地开口道:“因为你对我很好啊。”
“就这个?”
看来她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
他的指尖更加用力,略显粗粝的质感启发了林烟,“这是很重要的理由啊,因为在落乌想杀了我的时候,你是那样拼命地保护着我,连一瞬的犹豫和思考都没有。”
“商容能做到。”商景昭说,“甚至,史归余也能做到。”
为她挡下烙铁的尖刺,没什么了不起。
“不一样。”林烟将商景昭的右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望向他,眼里有惜之不尽的情意,“他们是为了保护林嫣,只有你,是为了保护我,保护这一个愚蠢、怯弱的林烟。”
商景昭任她握着他的手,方才那个风雨欲来的表情,静悄悄放晴了。
林烟瞥了一眼殿外待命的飞泉,低声问:“你是不是要走了?该有很多事情得处理吧。”
商景昭挑眉,“你不想让我走?”
“不想,但,君王是天下的公产,我觉得不应该被私人霸占,”林烟凌空比了个天平,“一边是国计民生,一边是我,就连京里的说书人都说——”
商景昭眯起眼睛,“说什么?”
“休说卿卿意,莫怨无欢盟。非是君心薄,到底江山重。”
话音刚落,商景昭就捏住她的脸,表情冷淡,语气充满威胁,“你再说一遍?”
“没有的事,都是那些人胡说八道,”林烟立刻投降,“陛下,放过我,伤口好疼。”
“现在知道疼了?”
“一直都很疼,”林烟委屈地朝他挪了挪,“而且很吓人。”
被一群人按住,还在喉咙附近划开一道伤口,精神上的恐怖感远胜于□□上的疼痛感,而且,为什么她身体里还能取出一只虫子来啊!
林烟攥住商景昭的衣袖,怯怯地问:“这次真的干净了吗?我身体里不会还有什么虫子吧?”
“不会。”商景昭笃定地回答她,“以后永远都不会。”
林烟顶着哭脸,“还是很疼,求安慰。”
“孤不会安慰人,只会杀人。”商景昭紧紧皱着眉,将手放在林烟脸侧,但是动作生硬,没看出多少温柔安慰的意思,“等我半个时辰,今日剩下的时间,都给你。”
林烟违心地婉拒了一下,“也、也不用,这样显得我很不识大体……”
商景昭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江山重,你也不轻。”
林烟为这句话动心了。
因为太了解商景昭是个什么样的人,天下事,都大不过景国的江山百姓,所以她从不奢望自己的优先级会有多高,但是这样的人,却说她分量不轻。
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飞泉阻拦不及,兀里齐已经直接推开宫人进来了,敷衍地行了个聊胜于无的礼,三步并作两步凑在林烟榻前,仔细看了她一阵,然后抬眸,冷冷地问商景昭:“怎么回事?我阿姐这才嫁给你第一天。”
商景昭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阿丽,“事情经过,不是有人告诉过你了么?”
林烟摇摇头,“都是以前的一些恩怨罢了,兀里齐,下次进宫的时候,稍微收敛一下嘛,大家都看着呢。”
“阿丽说没什么大事,但我不信,非要亲眼看到阿姐才能安心,情急之下哪顾得了那些琐碎的礼节,”兀里齐瞪向商景昭,指着林烟的伤口,“既然是以前,那从今以后,可就是下不为例了。”
“当然。”商景昭提步,临别前又看了林烟一眼,“你可以计时了。”
兀里齐看看林烟,“计时?计什么时?”
“我的事先放一边,”林烟坐起身,“还是谈谈你和玲乐的事吧,如今一切基本安定,你们的婚事是不是也该——”
折月走进来,俯了俯身,“娘娘,飞泉刚才来传话,陛下的意思是,既然国舅爷进宫了,不如陪娘娘去一趟琼林苑,见见家乡的风物。”
兀里齐问道:“琼林苑?”
“我记得是宫里养奇珍异兽的地方,那就边走边说吧,”林烟吩咐听雪,“对了,去问问徐安行,如果他现在有空的话,我想耽误他一点点的散步时间。”
听雪领命。
飞泉跟着陛下从坤元殿一路回到乾元殿,那位从始至终不动声色的皇帝陛下,在踏入内间的一瞬,便倚着雕金绘彩的梁柱,像是终于压抑不住急促的喘息,垂着眼眸,眼睫颤动如鸦羽,只是一片脆弱的阴影。
毕竟,他也不是神。
飞泉不懂情爱滋味,所以他并不能说清,在得知母蛊被取出的那刻,陛下的心里,会不会也被巨大的恐惧和惊慌失措所填满。
当年,为了迎击柔然而禅位宁王的时候,陛下早就料到,商容既然恨着先皇商安,必然就不可能继续放任太后在宫里养尊处优,所以,他不得已,告诉了商容子母蛊的事情。
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危,商容就不能让太后死。
商容也是真心追查了许久,才追查出“子母蛊”的来源,可谁又能想到,他居然会对皇后娘娘动了杀心。
一直稳操胜券的陛下,在那刻,表情彻底慌了。
就算那个西域来的阿丽说能救,可是,谁又知道将匕首捅入颈间,到底是什么结果。
陛下颔首同意的时候,怎能不害怕呢。
可是他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没让皇后娘娘看出一点破绽。
“飞泉,”陛下的嗓音莫名地喑哑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味道,“孤是不是——差点杀了她?”
“当时情况紧急,陛下不能犹豫,而且,奴才觉得,正是陛下的笃定,很好地安慰了皇后娘娘的情绪。”
陛下抿唇沉默,像是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他当然没有差点杀了皇后娘娘,他只是差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失去的人,差点失去他的心,他的性命罢了。
陛下直起身,表情恢复了冰冷,甚至,有了几分想杀人的意味。
“商容死透了?”
飞泉点头,“商容像是疯了,一心想让皇后娘娘死,结果听说娘娘被救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大笑几声,然后登上了仪天殿的长阶,放火毁了宫室,再故意一脚踏空,像是——像是想体验娘娘当年的情景一样……”
陛下淡淡颔首,“把那个东西拿来,准备去含章殿。”
飞泉神色一凛,“陛下是打算处决太后了吗?”
是啊,早该处决掉太后了。
要不是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以太后的所作所为,实在也不该放任到今天。
“谁再敢动她,这就是下场。”
听到这句寒气森森、杀意凛冽的话,飞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的软肋,知道这个恶鬼修罗一样的暴君皇帝,在这世上也有不堪承受的痛处和弱点,太后是最初发现这个秘密的人,并借此保全了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是,与虎谋皮之前,总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吧。
上一个承受了这份天子之怒、雷霆之威的,还是西域的那位雀城王。
虽然商容和太后都各有罪业,但在景国的观念里,尊贵之人毕竟不同于庶民,除非真的十恶不赦,被废去身份、或者终身囚禁,就已经是最重的惩罚了。
如今商容“意外”身死,陛下肯定也难以逃脱市井坊间的议论,比如这其实是为了王座而进行的斩草除根,或者是为了解决私人恩怨而精心设计的阴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将太后处死,绝对会引得天下哗然。
酷厉之君,才会如此赶尽杀绝。
连飞泉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陛下不会不明白。
但他就是要如此决绝,如此狰狞,用意再明显不过——皇后娘娘的确是他的软肋,不过,若是谁敢伤她一分一毫,商容和太后,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前者是王子皇孙,宗族长辈,后者甚至是名义上的嫡母,景国的太后,这样显赫的两个人的死亡,足以震慑九州四海。
可是陛下不在乎,他不在乎杀的是谁,也不在乎千秋万世的史书里,注定洗不去的败笔污行。
从此天下,皆知他恶名,皆知他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