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飞奔回乾元殿的时候，满殿的宫人面如死灰。
商景昭面目苍白地倚坐在床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被冷汗濡湿的墨发散乱贴在额前，脸上满是窒息的青紫色。
林烟几步就扑到床前，商景昭看着她，微微皱了眉，“慢点跑。”
“怕你死了！”
“死不了。”
林烟转头问史归余：“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次这么严重？”
史归余汗流浃背，支支吾吾。
陛下都勒令他闭嘴了，他能怎么答？
难道告诉娘娘，陛下在恢复意识的第一刻，就拿出那种要杀人的架势威胁他吗？
“史归余，你发誓，她的性命高于一切。”
“陛下的意思是，”他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如果娘娘在生产时，遭遇不顺，宁愿放弃皇嗣，也要保证娘娘平安吗？”
陛下淡淡颔首，“如果孤死了，她或许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那个孩子，到时候，你不许惯着她。”
史归余沉默了一会儿。
一直以来，他对她的命令从无违抗，可是最终，她真心实意选择的夫君，却是一个从来不惯着她的人吗。
难道，予取予求，反而适得其反吗？
他从来默默，在她和太后联手下了梅花落的时候，依然默默，这明明是近乎弑君的罪行，可是他为了她，赌上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如今想来，大梦一场。
当初的他，是因为什么而心动呢？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吗？
他以为，就算她的眼睛永远不落在他身上，也没关系，现在看来，他也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豁达。
是时候，从这场梦里醒来了。
史归余叩首，“臣发誓。”
她似乎，真切地将他视为友人，那从今往后，就只是友人吧。
林烟正要进一步逼问史归余，商景昭已经抬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于是林烟掉转矛头，瞪向商景昭，“那你自己说，是为了什么？”
“做了一个美梦，”商景昭面不改色，“梦醒了，心便碎了。”
“又糊弄我！”
商景昭淡淡“嗯”了一声，“毕竟你很好糊弄。”
“皇陵的双人床没有了！”她气呼呼地说，“天天被你数落，死了以后我才不要睡你旁边。”
商景昭垂眸想了想。
的确，他总是在数落她，欺负她，从没说过几句好听的话。
她说他性情恶劣，可是，也只有她，心疼他的色厉内荏。
“你想听夸奖？”
“不是夸奖，是实话！”她重重强调，“如果我在你心里真有那么糟糕，是个顶顶笨蛋的话，那么顶顶聪明的商景昭，为什么会动心呢？”
商景昭看向她。
“那些说你不好的话，都是骗你的。”
“月女节上，你跳的那支舞，其实美丽至极。”
“还有，林烟，你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事情。”
林烟惊呆了。
商景昭眼里有淡淡的笑，“实话。”
林烟被他这么一笑，脸立刻红得无地自容，胡乱安放着动荡的目光，“你突然这么温柔，还怪吓人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商景昭云淡风轻地颔首，“要珍惜。”
“那你还是多善良一会儿吧，”林烟小声嘟囔着，“对了，过段时间，我可能要去京郊实地看一下农田，今年春天久旱无雨，如果真的耽误了春种，得赶紧想个对策才是，甚至郊祀可能得换成祈雨了……”
“你要出宫？”
“也不远，最多大半天就回来了，”林烟苦恼地叹气，“当然，最好还是期待赶紧下第一场春雨。”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一场雨都没有。
商景昭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睡，一天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林烟抵达京郊没多久，天就暗下来，乌云密布，一道强烈的白光闪电之后，就是一声巨响炸开的惊雷。
听雪愕然地抬头，“娘娘，看来要下雨了。”
“再等一会儿，看看雨势再走。”
户部尚书孙煜文拱了拱手，“皇后娘娘，前面不远有座土地庙，请先移步去庙里避雨吧。”
林烟踏入庙中，户部侍郎韩子轩已将此地粗略打扫过，并给随行的几个禁军备了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林烟四处转了一圈，停在供奉的神像前，问听雪：“你觉得，这里的香火如何？”
“虽然韩侍郎打扫过，但角落的积灰很重，应该是无人问津很久了。”
是吗？
林烟抬眸。
那么这尊神像，为什么显得如此崭新，如此纤尘不染？
难道韩子轩把神像也仔细擦过一遍？
林烟向听雪招手，耳语了几句。
听雪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韩子轩看了一眼，走上前笑道：“娘娘，您有什么事，吩咐下官等就好，您此行只带了听雪姑娘一个侍女，身边不能无人伺候。”
林烟微笑，“无妨，你也很周到。”
韩子轩招手，身旁人捧上一杯热茶，“乡野粗茶，娘娘若不嫌弃，权当是解一解渴。”
林烟道了声谢，提步往外走，韩子轩拦在她面前，脸上依然挂着笑，“娘娘想去哪里，小臣陪你去。”
孙煜文皱眉，“韩子轩，你放肆了。”
话音刚落，饮了茶水的禁军纷纷倒下，林烟将手中的茶水泼掉，一声叹息，“我就知道。”
庙中的神像突然从中破开，三个黑衣人一跃而下，仅从身形就能看出绝对是高手，其中一个亮出明晃晃的长刀，对着庙中面如土色的官员大喝：“蹲下！滚到角落里去，饶你们不死！”
林烟问韩子轩：“你打算如何交待？皇后和随行禁军、官员等遭遇神秘土匪，全部遇难身亡？”
韩子轩微笑，“如果娘娘愿意束手就擒的话，倒也不用做得那么难看。”
林烟点头，“容我多问一句，你想扶持的傀儡——哦不，新君，是谁家的孩子？”
“娘娘猜猜看？”
“不用猜，你们支持谁，我早就知道了，”林烟瞟了他一眼，“赵王世子，商以在，宗室子弟里最没有帝王天分、希望最渺茫的那个。”
“但是，赵王阴养了三千死士，散在市井，一朝而集，娘娘您控制得了京城九门，可现在出了京，恐怕就要鞭长莫及了？”
说话间，第二个黑衣人已经往外通传了消息，潜伏在暗处的死士迅速将土地庙层层围住。
孙煜文怒喝：“韩子轩！你这是谋逆！”
“何为谋逆？！”韩子轩也怒声一喝，“我只是阻止景国继续败坏下去！皇后摄政，女主祸国，再这样下去，景国到底是姓商还是姓林？！”
“景国不姓林，也未必姓商，”林烟纠正他，“你说得很好听，但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已。”
“娘娘还真是处变不惊，”韩子轩的语气充满戏谑，“是以为放出了听雪，就能调来京城守备营吗？”
林烟反问：“不能吗？”
“娘娘今日出行，并未随身携带凤印，再说，兵部尚书陆浩然早就嘱咐过守备营，今日京城恐怕生变，无诏无令，不得轻举妄动。”韩子轩哼了一声，“听雪一个侍女，什么都没有，凭何调军？”
“你怎么知道我没带凤印？”林烟心里忽然跳了一下，“乾元殿，也有你的人？”
事情变得不简单了。
她当然想过，没有凤印，听雪可能调不动京城守备营的情况，所以她直接让听雪回宫，去调皇城的禁军。
李放是个聪明人，一定会率军来救。
但是——
“听雪姑娘若是调不动守备营，会不会去向禁军求援呢？”韩子轩好整以暇，“两千禁军的确是精锐，可娘娘是不是忘了，乾元殿，还有一个昏迷数日，病重不醒的陛下呢？”
这张阴谋的巨网，到底多少人参与其中？
林烟握紧了袖中的长鞭，知道这是一个鱼死网破的局面了，韩子轩和他背后的那些人，不仅要控制住她，还要控制住商景昭。
破局之法……
冷静……
韩子轩看起来没有立刻动手的打算，他知道她在拖延，而且乐意奉陪，为什么？
他在等。
他在等宫里的消息，是不是如计划中那样，趁禁军空虚，软禁了皇帝。
哪怕这些拖延的时间，足够让禁军赶来，也无妨，因为他只需要杀了皇后，就可以大功告成，毕竟有皇帝做人质，李放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林烟沉吟了一会儿，问：“兵部尚书陆浩然，他不可能听命于你，那么，是你听命于他了？”
“没什么听命不听命的，”韩子轩气定神闲，与她闲闲畅聊起来，“我们共谋大事，无关职位高低。”
“看来人还不少，拔出萝卜带出泥，”林烟问他，“赵王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还是你们恨透了我？”
“娘娘横行市井朝堂，好不威风，”韩子轩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们对您并无恨意，只是清君侧，免得红颜祸国之乱。”
林烟失笑。
有生之年，她居然也能被称作红颜祸国。
“横行朝堂算你有道理，但横行市井就说不过去了吧？”林烟挑了挑眉，“除非，你对前工部侍郎卢同的遭遇颇为同情，可惜了，看来工部也不太干净。”
“娘娘不必再套我的话了。”韩子轩轻蔑地转身，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庙门口，“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林烟盯着他的背影。
如果，她能在黑衣人出手控制她之前，先一步控制住韩子轩，能不能掌握一些局面的主动权？
但是赵王的死士，真的在乎韩子轩的死活吗？说到底，他也只是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但，不试试的话，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林烟扫了一眼殿中，第一个黑衣人依然在看守那些官员，第二个返回的黑衣人离她最近，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第三个黑衣人跟在韩子轩身边，很明显是护卫的意思。
毕竟，她的身手如何，根本不是秘密，韩子轩敢这样背对着她，自然是有恃无恐。
她必须在出手的瞬间，突破至少两个黑衣人的拦截吗？
林烟向前走了一步。
几乎是瞬间，第二个黑衣人挡在了她面前，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佩剑上白鹤振羽，云纹熠耀，张扬如龙，一枚太阳夺目地高悬其上。
这是……
这个图案是……
林烟震惊地抬眸。
剑的主人，正冷冷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