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罢工了。
习惯了春风化雨的朝堂,忽然回到风刀霜剑的朝堂,百官感到一种苦不堪言的怀念,徐安行特意打听了京郊之事的内幕,据在场的官员说,一向温柔和善的皇后娘娘,铁青着脸,把陛下骂得哑口无言。
回宫后,二话不说搬去了坤元殿。
于是,现在,朝堂上,暴君开始把他们骂得哑口无言。
迁怒,这绝对是迁怒。
于是,最近,上疏请求严惩谋逆乱党的奏疏连章累牍。
迁怒,谁不会啊?
林烟躺平了,开始在坤元殿吃了睡、睡了吃,商景昭没敢来,只是暗地吩咐了饮食起居的诸多事项,看起来,他早就知道她有身孕的这件事了。
那日京郊,他对韩子轩说的那句话,当时林烟还没注意到。
“你辱我妻儿,孤屠你满门,怎么了?”
是“妻儿”,不是“妻子”。
不过林烟也不想关心他是怎么知道的了,反正兀里齐说她不会撒谎,那估计就是她又在商景昭面前露出什么破绽了呗。
笨蛋是这样的。
听雪开口道:“娘娘,千华园的花都开好了,今年的群芳宴,您打算怎么置办?”
群芳宴?
“这么简单的事,照旧就行,”林烟翻了个身,“王室宗亲,重要朝臣,拖家带口都邀请一遍,到时候名单先给我看一眼。”
“是。”听雪顿了顿,问道:“那娘娘今年,打算给陛下献什么花?”
“我还给他献花?给我一束狗尾巴草,我砸死他。”
“……”听雪行了个礼,“是,那奴婢去准备。”
阿丽目送着听雪的背影,转头问林烟:“娘娘还是不打算理会陛下吗?”
林烟气呼呼地又翻一个身,“不理会,气没消呢。”
事情平定不久,兀里齐就领着银狼铁骑返回边境了,阿丽倒是暂时留在了宫里,像往常一样,仍旧陪在她身边。
“我希望娘娘和陛下能和好。”
“为什么?”
“因为我对陛下动了心,所以不想让他难过。”
林烟差点从床榻上掉下去,她噌一下爬起身,“你什么?你动了什么?”
“当初在雀城,我被娘娘所触动,陛下也因此留了我一命,可是我动了心,”阿丽托腮,看着窗纸上薄薄的春光,“所以只要能拿到解药,就算再次回到白雀身边,我也愿意,这样算的话,陛下能得救,一切的源起,是不是娘娘那种不可思议的善意呢?”
林烟想起周十二和郑新桃曾经关于福报善业的讨论。
“所谓善果福报,未必如你理解的那般,必须发生在夫人身上,而是发生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变动的世间。”
“所以,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因为或许某一日,这份善恶,终将回到最初之人的身边,影响他此后的一生。”
她也终于有好人好报的这天了吗?
只是——
为什么要附赠一个情敌啊?
林烟沉默了一会儿,问:“商景昭知道吗?”
“知道。”
更气了!
“娘娘不必介意,我也不会在宫里留太久,”阿丽说,“我现在想去学习四方医术,景国的、草原的,余生治病救人,以弥补我在白雀身边时犯下的罪孽。”
林烟心情复杂。
折月从外面回来,“娘娘,乾元殿那边遣人来说,陛下要来坤元殿用午膳。”
林烟:“……”
要来便来,何必先通知一下,商景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阿丽自觉站起身,“那我去太医院,趁着还在景国,与各位御医学习切磋一番。”
林烟一愣,“我让折月送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不用,需要娘娘出面的时候,我会开口的。”
阿丽离开坤元殿,一路走到太医院,史归余正和其他御医在庭院中晾晒药草,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很意外,“阿丽姑娘?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要拜我为师,请我赐教吗?”
史归余尴尬地咳了一声,其他御医交换着眼神,没想到自家院首大人还说过这样的话,虽然阿丽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西域医技,但——
阿丽说:“我不收徒弟,但我可以教你,条件是,只要我在宫里,太医院包吃包住。”
史归余一头雾水,“阿丽姑娘是皇后娘娘的友人,为什么不住在坤元殿,而要躲来太医院?”
阿丽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问:“你管不管?”
史归余有些无奈地笑了,点点头,“管。”
阿丽径直往里走,想了想,又顿住脚,回头道:“我喜欢你。”
御医们手里捧着的药匣接二连三落地,满院呆若木鸡。
史归余一连倒退三步,差点在门槛上绊倒摔出去,“什、什么?”
阿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何以反应这么大,于是解释道:“因为,只有你说我是皇后娘娘的友人,而其他人都觉得,我是她的侍女。”
听雪和折月一左一右站在坤元殿小厨房门口。
折月:“娘娘不是在和陛下生气吗,为什么听到陛下要来之后,居然还亲自下厨了?”
听雪:“娘娘不肯见陛下,这对陛下而言是惩罚,对娘娘自己而言,想来也是惩罚吧。”
“我们要不要撮合娘娘与陛下和好?你比我聪明,有什么好主意吗?”
听雪笑了笑,“若论聪明,谁能比得过陛下呢?”
折月注视着沉迷下厨的皇后娘娘,从表情上说,她的心情不坏,不由点点头,“也是,有人吃软不吃硬,有人吃硬不吃软,不像娘娘,软硬都吃,一碰就倒。”
林烟检阅了一下满桌的菜,端碗执筷,开始沉默地吃饭。
折月目瞪口呆,听雪也问了一句:“娘娘,不等陛下吗?”
“不等。”
“陛下驾到——!”
满宫的人都跪了下去,林烟依然坐在桌前没动。
商景昭走进来。
一身玄色的帝王常服,发系金簪,腰佩美玉,面容又清又艳,像一簇霞光里孤冷又瑰丽的山雪,商景昭径直走来,淡漠地落座,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殿门大开,烂漫的春光正落在他身上。
林烟只看了一眼,心就跳起来。
这么好看的人……
太犯规了!
林烟咳了咳,“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商景昭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孤与自己的皇后一起吃饭,需要理由吗?”
折月看向听雪,听雪回了一个很硬的眼神。
“……”林烟被他的话堵住了,“我在生气!”
“我在生病。”
折月再次看向听雪,听雪回了一个很软的眼神。
两句话,软硬兼施地击中了娘娘的软肋。
林烟张了张口,但是找不出什么硬气的话反驳,因为商景昭说的是实情,他的身体刚刚从鬼门关再次路过,没有任何休息,就开始处理朝政国事了。
“知道了,明天起,工作一人一半,”林烟夹起一片竹笋,恶狠狠咬下去,“明天就让工部继续修皇陵,等你病死了就埋进去。”
商景昭不为所动,“你确定要让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亲?”
林烟:“?”
“倘若我不死,你打算继续与我僵持到何时?”商景昭不紧不慢又夹了一片竹笋放在她碗中,“林烟,你我都知道,双亲不睦不爱,对孩子是多大的伤害。”
林烟被他说得节节败退,继续恶狠狠咬了第二片竹笋。
“如果!我就是生气得再也不喜欢你了呢!”
商景昭微微偏头,瞟了眼满桌的菜。
“不喜欢,却费尽心思下厨?”顺手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林烟碗里,“吃鱼。”
林烟立刻心虚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宫中做不出这么难吃的菜肴。”
林烟要气得昏倒了。
这不对劲,按照她对商景昭这个人的了解,一旦说出什么类似于再也不喜欢的话来,暴君就会像一个被踩到尾巴的老虎,凶神恶煞,恨不得拼命。
现在,怎么能如此云淡风轻?
林烟想了很久,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不像当初那么喜欢她了,所以,她不再能牵动他那么多的心绪。
垂下眼睛,林烟小声说:“那你去选妃吧,选一个会做饭的,或者会行医的。”
商景昭怔了片刻,眼睛冷冷的,“我看你还是太闲了。”
林烟不说话了,风卷残云地吃完饭,回到里间倒头就睡,商景昭坐在榻边,什么都没说,只是抚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眷恋不尽。
终于,林烟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你这样还让人怎么午睡啊?”
“本就不打算让你午睡,”商景昭低着头看她,眼里淡淡有笑,“怎么,还想扬言说,再也不喜欢孤了么?”
林烟看得有一瞬的恍惚。
商景昭以前有这么爱笑吗?
但很快,林烟就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我不敢,而且陛下看起来也不在乎。”
商景昭的指尖在她脸上游移着,像是爱不释手,觉得眼前人每时每刻都是前所未有的可爱。
“京郊那天,其实你有别的选择。”
林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话题,抬起脸,问他:“什么别的选择?”
“京城兵权皆在你手,韩子轩想控制你,那是痴人说梦,”商景昭说,“他不想落得弑君弑后的罪名,于是迫你就范,你大可以先行应承下来,虚与委蛇,等回京后再将他们尽数剿灭。”
林烟茫然地眨了眼眼睛。
她从未想过这种方案。
商景昭看着她的表情,眉眼愈加幽深切切,“你没想过,因为这个方案唯一的坏处,就是我会落在他们手上。”
顿了顿,商景昭勾起唇角,“不,甚至算不上是坏处,因为我本就命悬一线,是生是死,都没有意义了。”
她也早就做好了与他诀别的准备,不是吗?
就算那个时候,她终于放弃了他,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商景昭的手缓慢收拢。
那天,他之所以去到她身边,不完全是为了她的安危,而是他也好奇,她会怎么选。
她已陪着他度过了无数疼痛煎熬、病骨累累的时日,在他一点点衰败下去、越来越切近死亡的时刻,她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手。
每次从昏迷中醒来,都能望见那双温柔又不舍的眼睛。
最后,当他已不再醒来、人事不知的时候,当他下一个刹那就会撒手人寰的时候,她身陷危局,不再能顾及他,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可是她居然,从没这么想过。
宁愿异想天开、铤而走险地去挟持韩子轩,也不愿放弃他。
都到了那样的情境,她还是不愿放弃他。
那天鸣雷电闪,他的心湖也惊涛骇浪。
她是如此、如此地,爱着他。
“林烟,”商景昭轻点她的眉心,“你若遇到这样的笨蛋,还会相信她的虚张声势吗?”
他不是不在乎,而是不相信她会不爱他。
她的神色一点点软下来,然后,泫然欲泣地起身,扑到他怀里,像是忍了很久,“那你还这么骗我,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难过,每次都是你,一天到晚地欺负我,换成脾气不好的人,绝对绝对不会就这么原谅你的!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分?”
“嗯。”
“觉不觉得应该好好补偿我,从今以后?”
“嗯,从今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