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古俗，莫负春色，莫负春情。

    春日最盛，百花千华，开宴赏群芳……”

    林烟将一支梅花递给商景昭。

    “裁却春风第一枝，梅香已诉相思意。”

    商景昭接过，眉目浅浅淡淡，“岁岁长携手，何必诉相思。”

    徐安行举酒侧身问上官靳：“什么时候，陛下也喜欢当众说这种话了？”

    上官靳不闻不动，眼神都没有偏一下，在君主说话时，保持着绝对的安静肃穆。

    徐安行又笑，“不会是跟永宁侯玲乐将军学来的吧？”

    上官靳的胡子颤了颤，忍无可忍地闭上眼。

    徐安行身后，自家夫人咳了一声，制止的意思很明显，徐安行立刻笑眯眯地回头，“走，夫人，我们去给陛下和娘娘请安。”

    徐夫人扶了扶发间各式各样的金玉珠宝，问道：“要不要拆掉几件首饰，毕竟皇后娘娘的装扮太过朴素，我这样艳压她，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徐安行挽上夫人的手，意有所指地看了上官靳一眼，“娘娘不是那种讲究虚礼规矩的人。”

    林烟刚落座，徐安行就带着夫人上来请安了，一张脸笑得春风拂面。

    “如今陛下没有后宫，这群芳宴的第一杯酒，就由忝列丞相的小臣来敬吧，祝陛下和娘娘千秋春华，也愿我景国江山子民万象更新，岁岁知春。”

    这是林烟第一次见到徐安行的夫人，不得不说，徐夫人的打扮给了她不小的震撼，林烟感到一种珠光宝气扑面而来的刺目感，仿佛是恨不得在身上挂满金银玉翠，而席间的女眷在看着这位丞相夫人时，眼里也不乏嘲笑之色。

    徐夫人看不出来，徐安行只当没看到。

    林烟指着徐夫人发间的一支桃花步摇，桃花一朵接一朵地缀满桃枝，摇摇曳曳，的确是不错的样式，不过——

    “这个……是纯金的吗？”

    这是什么黄金土豪风啊？

    徐夫人甚是高兴地点头，“当然，这不是我们景国的风俗吗，春色最盛时，折桃花相赠，便是要约定终生，白头偕老的意思。”

    “我送的，”徐安行接过话来，“夫人喜欢黄金，那就索性送一支金桃花，无论春秋，都是常盛常开。”

    林烟立刻捧场赞美道：“不愧是你，总能投其所好。”

    徐夫人笑道：“不值什么，他这点心思我都看腻了。陛下送给娘娘的桃花，肯定是更有新意的。”

    林烟：“？”

    别说桃花，商景昭好像就从来没给她送过花。毕竟他也不是徐安行那样的人，会各种别出心裁地去讨娘子的欢心。

    再看向那支土豪金桃花步摇的时候，林烟的心情变得有一点复杂起来。

    俗气又如何，只要徐夫人高兴，徐安行才不在乎那些议论纷纷的目光，他不会强迫自己的夫人扮成一个世家闺秀，当然，也肯定不会说她是个笨蛋。

    “徐安行，”商景昭的眼睛很冷，“裁军归田之事，你办得如何了？”

    “……”徐安行脸上的笑垮了一半。

    林烟侧眸，“现在是休息时间，你让他做述职报告也太惨无人道了吧，何况还是这么一件复杂的大事。”

    商景昭看着徐安行，微微扬起下巴，“开始。”

    林烟连忙拉着徐夫人躲在一边，“别管他们，我们继续吃我们的。”

    “懂的懂的，理解理解，”徐夫人凑近林烟耳边，“这就是娘娘你说的，陛下性情恶劣吗？”

    林烟噗嗤一笑，立刻掩住唇，也说起悄悄话来，“知道他是暴君，还敢说这种话，不要命啦？”

    “我也是听夫君说的，他说，陛下近来脾气特别好，像是终于卸下重担，能够享受生活了，虽然脸还是冷冷的，但心里软着哪，肯定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跟我们生气的。”

    “是吗，徐安行这么说。”

    “人在这世上，或许都有两幅面孔吧，”徐夫人沉默了一瞬，“就像我知道我夫君，并不是别人说得那么不堪，他在世人眼里，谄媚阿谀，左右逢源，为了身居高位而不择手段，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

    “我知道，我就觉得徐安行很厉害，他从一个持节出使的边缘小官做到万人之上的丞相，绝不是凭借谄媚阿谀就能完成的。”

    徐夫人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我，他本有一条更加清白的路。”

    “为了你？”

    “都说，寒门子弟若是能拜入上官门下，便是一只脚踏进了《忠臣传》，不说流芳千古，至少也是清誉一生，可他当年被上官大人赶出门，就是因为给京城里一个臭名昭著的权贵写了篇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

    “当年我生了场病，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离科举还有半年，他是个读书人，还没有官职，自然也就没什么钱，”徐夫人笑了笑，“娘娘可能不明白，穷人家被药钱难倒的日子。”

    “我知道。”林烟说，“所以，徐安行为了赚钱，就去写了那篇文章？”

    “若非身不得已，谁又愿意惹上一身污名？我那时候想让他休妻，反正也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两厢情愿的姻缘，就是村里媒人说了几句，两家才定的亲，等他金榜题名，定能娶到京里的小姐闺秀，何必被我拖累。”

    “他等不及科举了，靠着那个权贵，在朝廷谋了个小职，我哭得恨不能撞墙自尽，他却向我发誓说，就算不科举，他也会一步步做大官，做最大的官，让我有戴不完的珠宝首饰。”

    林烟听完这段绝美爱情，看了眼商景昭，更觉得他对徐安行太苛刻了，于是出声打断了两人，“徐大人，今日不谈公事，正是春色满园的时节，你该和徐夫人一起赏花游玩才对。”

    徐安行瞟了眼商景昭，商景昭转过脸看她。

    林烟坐直了身体，拿出一点气势，“这是本宫的群芳宴，最终解释权归皇后所有。”

    商景昭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她。

    徐安行挽着自家夫人告退，徐夫人低声问：“怎么样？我按照你教的，一旦陛下开始沉着脸为难你，就去找皇后娘娘说我们的往事，她果然来救你了。”

    “夫人，做得好，”徐安行笑眯眯的，“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林烟望着徐安行和夫人相携远去的身影，很感动。

    “你看，他们感情多好。”

    商景昭支颐看她，“林烟，世上还有人比你更好骗吗？”

    林烟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没有！你就继续骗我好了，反正我好骗，反正我情真意切，就算伤心欲绝，你也是不为所动的。”

    商景昭理亏地沉默了。

    宴席至一半，杯盘狼藉，众人纷纷起身离席，散落在园中各处游玩。千华园百花盛开，十里内万种春色，桃杏棠梨，各有姿态，林烟在准备群芳宴的时候，来了不少次，所以此刻虽美，却也不会有什么好奇，只是跟着商景昭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就走到一片桃林中。

    千华园中，植着最为茂盛美丽的一片桃林，正是春风十里的季节，满目都是灼灼的桃花。

    林烟笑起来，“我忽然想到，玲乐在信里说，凉州今年桃花开得早，兀里齐听说了景国折桃花的风俗，就埋伏在一棵桃花树上，等她经过的时候，将整树花都摇了下来，哈哈哈……”

    在景国的传说中，花神娘娘爱上了凡人，在桃花盛开的时候，那位凡人向花神娘娘表白心意，于是满树桃花也随之摇曳飘落，此后，男女表达相悦之情，都会以桃花相赠，有人求花多，有人求花盛，无非是想言明自己的心意远超旁人。

    商景昭负手站在热烈盛开的桃林中，花色嫣红，将他清冷眉目都映得淡淡温柔，“商以华，这个名字如何？”

    林烟一愣。

    商景昭侧首看向她，眼睛微微弯着。

    华，最初是指草木盛开的颜色，后来便引申为美丽的光辉，从百花千华，到日月之华，的确是明亮的寓意。

    “是因为在千华园里看花开，所以想到了这个字吗？”

    “万事万物，最瑰丽的时刻，最美好的部分，是为华，”商景昭抬手，指尖绕过林烟垂下的发缕，“你在，纵使来日青丝成雪，亦是岁岁华年。”

    整片桃林忽然起风了。

    林烟怔怔地望向商景昭，他总是这样对她笑，她一直以为这家伙根本不会笑，可实际上，他最近笑起来的次数，比他此前一生全部都要多。

    花影在风中摇曳成一片云霞，桃花片片吹落，纷纷扬扬，如一场热烈的雪。

    冰冷的雪，也会有这样灼灼艳丽的时刻吗？

    林烟环顾四周，发现这阵忽然而来的春风根本没有来处，或者说，身外皆是春风，绵延不绝，都吹向她的方向。

    她在的地方，是所有春风的归处。

    林烟问：“这些风是？”

    “这是商景昭，送给林烟的桃花。”

    林烟愣住了。

    她抬眸，四方的风吹向她，漫天的桃花也落向她，自己就这样站在无边的花海中，站在他无边的爱意中。

    桃花纷纷落，他的爱意也纷纷落。

    整片桃林都在春风里动荡摇曳。

    林烟踮脚抱住商景昭，枕在他的颈间，桃花香萦绕在她与他的周身，是幻梦，也是一生落定。

    “商景昭，你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