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去寻春风来处。
前段时日,商景昭忽然改了千华园的御河流向,在桃林四周圈出一片湍急的川水,由于不影响大局,只是部分的微调,所以林烟并未在意,只当他是为了群芳宴添些新的意趣。
而如今,四方春水岸边,布置了许多造型别致的风车,风车被打造上色成小龙的形象,在水流的推动下,正转出强劲的长风。
林烟越看越觉得熟悉。
她指着风车,问商景昭:“这个别致的造型,是不是那年生日,我挑选的竹蜻蜓的样式?”
商景昭颔首。
“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那个方案呢?”林烟笑着追问,“想送我就直说嘛,居然把全城的竹蜻蜓都买下来。”
“因为你这一生当有繁花似锦,不输给任何人,”商景昭轻描淡写地说,“你被苛待一分,我便补上十分,莫说是竹蜻蜓,这天下间,只要是你喜欢的,孤都拿得到。”
林烟笑着看他,神色澄明,云淡风轻。
她早就不在意了。
“那时候,我的确因为家庭的凉薄而耿耿于怀,我想过得比妹妹更好,我处处比较,渴求着妹妹拥有的一切,说到底,这其实是对父亲的期待,我期待他终有一天,会重新爱我。”
商景昭望着她,没有说话,但林烟知道,他一定比旁人更懂她的这份期待。
他一定,也那样期待过他的父亲吧。
他曾喜怒无常,敏感多疑,用恶狠狠的言行掩盖着那双想伸出又迟疑的手,就像她曾讨好求全,退让忍耐,也不是因为生来脾气好,只是想换别人一句喜欢而已。
想要被爱的人,总有千百种面目。
“我活到二十七岁,却还是没长大,心里躲着一个小女孩,永远低声地哭着。但现在我知道,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挽留没有用,争取也没有用,我必须承认父亲带给我的伤害,目送他的离去。”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的小女孩已不再哭泣。
也许是竹蜻蜓在桂香中高飞的时候,也许是黑衣女侠毫无犹豫陪她北上的时候,也许是少年摘下狼面奔向她的时候,也许是染血的枯花在她掌心碎裂为尘的时候。
“我们不会重复父辈的错误。”商景昭轻轻吻她,“孤保证。”
林烟微笑点头,走到风车背后,抬起小龙的脑袋,对准商景昭头顶的桃花树,春风换了方向,一瓣又一瓣的桃花落在商景昭的发梢和衣肩,他有一瞬的意外之色,是罕见的少年情态。
“这是我送给商景昭的桃花!”
商景昭微微偏头,去看那些纷飞的花,桃花的影子就这样映入了他的眼睛。
“林烟,”他的表情依然故作冷淡,“我看你还是没长大。”
“为什么要着急长大?”林烟笑眯眯的,“是不是,十九岁的小景?”
因为这句话,林烟被十九岁的小景冷着脸拎上了朝堂。
上早朝,意味着每天要在四点钟、天色尚且漆黑的时刻起床,林烟久违地坐在朝堂上,觉得自己老得像九十岁。
徐安行汇报了各地乡试的情况,参与科举的女子凤毛麟角,但他留意了一下那些答卷,确有可塑之才。
工部尚书秦文奇拱手禀道:“仪天殿曾遭烈火焚毁,近日便将重修完毕。”
林烟挑眉,“然后呢?”
秦文奇咳了咳,“臣要回禀的事,已经说完了。”
“没了?”林烟不确定地又看了他一眼,“就这点小事?”
朝臣百官缄默着,却都有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终于,礼部尚书上官靳肃穆地出列,行了礼,肃穆地开口道:“陛下大开正宫重门,迎娶娘娘为妻,按照婚仪,便该有册封皇后之礼,其中,便有君主携君后之手,同登仪天殿九九八十一阶的——”
徐安行迅速打断道:“尚书老大人,册封皇后的礼早就完成了,只是不巧,那时候正碰上仪天殿烧毁了,如今尘埃落定,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呢?”
上官靳顿了顿,面无表情,继续板正地发言:“礼者,正名也,礼未成,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同登仪天殿,是为百官天下正则立范,是为昭告四海,使内外臣民悉知帝后和睦相爱之意,是为上告列祖,下告社稷,此乃一国之盛事,若是陛下与娘娘有心废止,也请明示老臣。”
徐安行的表情心如死灰。
朝臣尽皆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毕竟谁都知道,上一次,这二位同登仪天殿,到底闹出了多大的风波祸事。
毕竟这位暴君,曾冷着脸把皇后推下了九九八十一阶,于是六部尚书明堂问对,若不是皇后一力承担,甚至差点被废黜了君位。
就算现在重修旧好,情比金坚,再提起同登仪天殿的事,怎能不让人勾起惨烈的回忆?
专挑漏屋下雨,专挑逆鳞拂拭,谁活得不耐烦才会说这个?
林烟明白了。
朝臣的支支吾吾,是怕她和商景昭心存芥蒂,场面难堪。
徐安行立刻打圆场道:“娘娘身怀皇嗣,仪天殿九九八十一阶,恐怕遥远难行,小臣觉得,如今,一切还是应以娘娘的凤体为重。”
林烟看向商景昭,商景昭也略略侧眸看她。
忍了又忍,林烟还是没压住唇角的笑。
她向商景昭眨眨眼。
商景昭的表情倒是冷淡得一如既往,朝臣面前,他当然不可能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隔着冕旒,只是依稀仿佛弯了一刹眼角。
林烟正襟危坐地回道:“多谢丞相关怀,我还好,爬得动。”
殿中似乎有谁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大概是觉得她勇气可嘉,完全忘了上次被推下去的事情。
于是,林烟补充了一句:“本宫重申一遍,上次的事,是意外,是失足,跟陛下没有任何关系。”
商景昭淡淡“嗯”了一声,“这一次,孤会看好她的。”
散了朝,回到乾元殿,林烟终于哈哈大笑起来,飞泉和折月忧心忡忡地看她,商景昭已坐在书案前,“去叫史归余,还有阿丽。”
林烟的笑顿了一半,她伸手挡住商景昭的眼睛,“为什么要叫阿丽?”
商景昭将她的手拿下来,表情淡淡的,“为了确认你的身体状况,有什么问题?”
“心里有点怪怪的,当然,只有一点点,”林烟苦恼地叹气,“就算我和阿丽关系很好,但——”
“但是占有欲作祟,”商景昭勾起唇角,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心里颇有醋意。”
林烟轻轻在他颈间咬了一口,“不可以吗?难道你没有占有欲吗?”
商景昭手上用力,将她扯入他的怀中,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是个亲昵而禁锢的姿势,他挑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就像从大咪嘴里夺食那样?”
“每次见到史归余,”商景昭眯起眼睛,“孤都想把他扔出去。”
林烟趴在他怀里笑个不停,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个方正的印章,“那怎么办,给彼此盖个章,此人心有所属,禁止惦记?”
“……”商景昭瞟了眼她手上的印章,“你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是挑了个最大、最有气势的,”林烟将玉章翻过来,“总不会是传国玉玺吧?”
四四方方的玉章上,刻了四个字。
“商君景昭”。
这是——
这是商景昭的君主大印。
一生一次,万世不移。
“你倒是会挑。”
商景昭淡笑,他的手覆住她的手,握住那枚璀璨光华的玉章,沉甸甸印上她的心口。
“商君景昭”,也随之烙印下去。
一生一次,万世不移。
林烟望着他,眼里带着笑,“怎么办,我没有章,岂不是很吃亏?”
“无妨,”商景昭气定神闲,“你吃的亏,也不差这一个。”
林烟吻上他的唇。
玉章滚落,呼吸炙热。
“陛下,我的这个章,盖得是不是别出心裁?”
这句话的尾音,融化在未竟的亲吻里。
“只有你敢。”
仪天殿大礼当日,林烟久违地盛装华服起来,繁重的首饰几乎压得她无法动弹,她曾对九九八十一阶信心满满,但是真正站在仪天殿下的那一刻,她仰望着云中的高台,觉得实在巍峨。
怪不得,当年林嫣为了摔下来不死,又是暗中在衣装上做手脚,又是让落乌寻找续命的奇药提前服下。这一切不过是商容的计划,也许,直到商容自己真正摔下来的那刻,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残忍的一件事。
商景昭一身玄色龙纹的衮冕,淡淡地站在她身边。
“现在想逃也晚了。”
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林烟眼睛弯弯,“怎么办,嫁了个暴君。”
商景昭向她伸出手。
“控制一下笑脸,等他们都看不见的时候再笑。”
林烟立刻换上一张端庄温良的脸。
她握住商景昭的手。
商景昭携着她,登上了仪天殿的第一阶。
“第一年,小景降生在这个人间,父亲很坏,母亲很爱。”
商景昭的脚步一顿。
他遥望着余下的八十阶。
“第二年,父亲突然病重,小景被立为储君。”
商景昭登上了第三阶。
“第三年,小景登基,成为景国的皇帝。”
“第四年……”
登上第十六阶,商景昭先一步开了口。
“第十六年,商景昭,遇见了林烟。”
再上一阶。
“第十七年,忘却。”
“第十八年,结发。”
“第十九年,正在今朝,相携登高楼。”
林烟笑着接下去。
“第二十年,初为父母。”
“第二十一年……”
“第四十年,天下太平,儿女长成,同游人间。”
“第五十年,鬓生华,眼昏黄。”
“第六十年,拥炉而坐,伴君垂老。”
“第七十年,拄杖蹒跚,共忆旧事。”
“第八十年,老来多健忘。”
“第八十一年,唯不忘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