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四是观荷节，历来在江南巴陵一带举办的极是盛大。
这一日满城佳人士子皆穿新衣，倾城而动，前往城西的明月池，乘船游于荷花荡中，而后于日落后在莲池畔穿梭于挂满灯笼的街道之中，参与各种活动，品尝各色莲馔。
莫约半月前，街上便已有各种观荷节相关的大小物件摆出，或供人观瞻或大声兜售，大的有可租借的舟船画舫，小的有各色荷灯美食，也早有人以莲花花瓣酿制好了荷花酒，只待正日子拿出来兜售。
玄音门虽为江湖门派，但门派内除了一些年长的师叔，多是少年男女，于这全民众乐的节日一向是积极参与，便是段琢这般少年老成之人，自己虽不去，但也不会加以阻挠。
楚绯原本是很期待的，只因她并无太多机会见识过这等全城欢庆的盛况，早先被段瑶日日在耳边磨，说有何等热闹多么好玩，她已是准备在观荷节好好见识一番了。
但如今距离观荷节一日近似一日，她已没有太多心情去关注过节，反而愈加坐立难安，便是有时午夜梦醒，都只抚着腹部望着顶帐，想着流锦的话。
她自那日吃了那毒药后，便是连练功都不敢了，只生怕运功加速了毒药在身体中的浸渗。
日日忧虑，只觉头发都比平日里掉落的多了许多，也不知流锦准备怎么去查，若是查出来有什么问题，他执意不肯给解药该怎么办？
思及那日流锦待她的态度，她是一点都不怀疑他会眼看着她中毒身亡。
难不成，又要将她借尸还魂的事情告知于他？这般离奇的事情，他又怎会相信呢？
想着便坐在窗畔抓头发，望着窗外的大槐树长吁短叹。
此刻她的院中，段瑶正跟那名唤卢苗的女弟子一同扎荷花灯。
她们原是来寻楚绯一同扎荷花灯的，然而楚绯兴致廖寥，扎的时候时而发呆，时而叹气，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扎不出什么好东西，她们便索性让她去歇着。
这当下听闻长吁短叹声，都侧头向远处那窗户去看，见楚绯坐在窗边愁眉不展，这边两个少女一个暗自偷笑起来，一个却很是不解。
卢苗手中动作不停，凑近到段瑶耳边，悄声疑惑问：“阿绯姑娘是不是有心事，怎么近几日都不见她练功了？天天坐着叹气。”
段瑶神秘抿嘴一笑，也悄声回应：“那日阿绯姐姐遇袭，哥哥过来给她送了药，也不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什么，阿绯姐姐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卢苗道：“你怎地知道的这般清楚？”
段瑶眯着眼笑：“阿绯姐姐不是受伤了嘛，那日我原是带了金创药来找她，结果看到哥哥竟然先我而来，我就在院外站了站，看到他给阿绯姐姐的药后，我那金创药就实在拿不出手了。”
卢苗又看了看远处窗户边开始抠窗框的人，困惑道：“掌门师兄给的莫不是迷魂药，我还从未见过阿绯姑娘这样魂不守舍。”
却不想段瑶重重点头，带着笑意道：“那可是我大……段家有名的神药，名为玉泽胶，价值千金，你可见过哥哥给过旁人？便是迷魂药也不过如此了。”
卢苗自然听过这药，神色讶然：“我前几日看到阿绯姑娘腰间多了把剑，也是……”
段瑶再次沉重点头：“是哥哥给的，而且是不器剑，跟他的不琢可是同源的。”复又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摇头喟叹：“哎！哥哥陷的很深啊。”
不琢，便是段琢常在发髻上别着的那对玉叶子的名字。
卢苗听闻这消息，亦是瞪大眼，看了看窗边的楚绯，又遥遥指了指段琢居所的方位，而后用两个拇指对了对，脸上微微浮出了些红晕，面露疑色看着段瑶。
段瑶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卢苗愣怔一刻，仿佛想起来什么，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除了自己，终于又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古怪，段瑶迫切想跟她讨论讨论，分享一下彼此发现的端倪，不由好奇凑过去追问：“怎么？”
卢苗回忆着：“当时阿绯姑娘刚刚救回来，昏迷不醒夜夜发热，需要人看顾，有一夜我轮值守着她，那时候不是天冷嘛，我便燃了火盆，结果你猜如何？”
她不等段瑶回话，继续道：“掌门师兄让我把火盆子撤了，换成了不见火的精致熏笼，咱们习武之人，从来不用那精巧之物，也不知掌门师兄从哪里搞来的，当时我还奇怪，火盆子不也一样取暖吗。现在想来，必是怕烟尘呛到了阿绯姑娘。”
段瑶“啧啧”感慨着，暗笑道：“想不到，哥哥还挺细腻的嘛。”
卢苗点头表示认同，又看着段瑶露出一笑：“掌门师兄藏得那么深，还被你发现了，看来我们的阿瑶也长大了嘛。”
段瑶伸出一指点了点自己的眼旁，语重心长：“卢师姐，观察，要注意观察啊。
她们在院内低声交谈，闲聊着便把荷花灯做好了，一个个极是精致，摆在地面上，远远望去就好似真的地上生出了莲花一般，想必夜间点上蜡烛更有韵味。
她们的对话，若是楚绯凝神去听必定能听到，但她实际并未听进去一个字，只因她心中反复回忆着自己跟流锦说的话，只怕有什么漏洞被他抓住。
二人来与她告别，她方才意识到自己一个灯都没扎，很是歉意。
段瑶却与卢苗相视一眼，将给她扎的荷花灯放下后，笑着安抚：“理解，理解。”
她们理解什么？楚绯莫名其妙看着她们，她自己都不理解……
自被喂了毒，她这几日下意识会摸一摸腰间天枢那处，这说话间，又不由自主抚了下腰腹。
那日段琢给她的防蚊虫香囊便被她别在腰间，猛地一看，她好似经常抚摸那香囊一般。
段卢二人皆识得这个是段琢常常佩戴的香囊，思及方才的猜测，更是深信不疑，便又暗戳戳一笑，迫不及待要离开，二人准备深入交流一下各自的发现。
楚绯望着那两个凑在一起低语的身影喟叹一声，又坐回窗边托腮去思忖对策。
这日日忧心，时间倒也过得快，眨眼间便到了观荷节的正日子。
方才破晓，段瑶便招呼着门派里几个姑娘换起新衣，更是大方地将前几日在西市挑拣的各色首饰拿出来，供大家自己选择，一时间一众女孩子叽叽喳喳地互相装扮起来。
说起来，比起闺阁女子，这些习武的女孩子虽没有那么多约束，但也少了许多少女爱美的装扮之乐，可见这世间万物皆难两全。
段瑶自己佩戴了发饰，揽镜自照，只觉满意极了，一抬眼却见楚绯挽着双螺髻，乌发配着红裙，更显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站在几个女孩子外围，并没有上前去挑拣首饰的意思。
她便以为楚绯是不喜这些珠花，灵机一动，转身去多宝架上将一个雕花木盒取来，从里面取出一跟玉兰花木簪，插入楚绯发髻中。
这玉兰花木簪是用檀木制成，颜色厚重。
惯常来说，少女带檀木簪，会显得略有些压不住，但段瑶左右端详楚绯，只觉她虽生的一副娇秀可爱的面容，但却有种难言的豁然气质，这木簪竟与她极为相称。
见楚绯伸手去摘，段瑶便按住她的手，笑道：“你自己赢的，你来带。”
楚绯也并非不喜欢这些配饰，只是她琢磨着今日还得去见流锦，若是有什么变故，少不了要动手，到时候这些美好之物，可就成了拖累之物。
听闻段瑶这话，想到这木簪也并不碍事，便留它在发髻上了。
辰时刚过，一众换了新衣的少年男女便已聚齐在竹林阵法的月亮拱门处，手中拿着做好的荷花灯，装好了鼓囊囊的钱袋子，七嘴八舌说着话，鲁伯却拦着不让大家出，问他他也不多言，只说还有人，稍等。
便有人抱怨起来，若是去的晚了，不说那几家知名的吃食铺子还有没有位置，怕是明月池好的船舟也都被租光了，不能体验在荷花荡行舟，那还叫观荷节嘛。
楚绯自也是焦急，她还着急去找流锦要解药，谁知道他说的那“刻着玉兰花纹样的小舟”好不好找，但她素来也知道鲁伯此人的秉性，干着急是没用的，正滴溜溜转眼想办法。
段瑶仗着是掌门的妹妹，素来说话不遮拦，等的烦躁，便叉腰四看：“是谁啊，好大的架子，让我们一群人等他。”
“我。”身后便传来一道清越男声，而后凉凉道：“练功可从未见你起的这般早过。”
“哥哥……架子大是应当的！”段瑶一听这声音，马上瑟缩如同一只鹌鹑，吐吐舌头，躲在楚绯的身后。
众人闻声望去，目光皆不由自主被他们的少年掌门吸引。
段琢今日也着常服，墨发以青带随意束起，除了那对名为“不琢”的玉叶子并无任何修饰，身上一件明明很普通的月白直襟长衫，腰间束着同色隐纹腰带，却被他穿出了顶级绸缎的感觉。
玄音门诸弟子纵然见过许多次，但此时仍忍不住暗自感叹，老天便是把掌门师兄生的太过好了，这才落得一个冷冰冰的脾气，总不能什么好事都摊给一人。
这也是楚绯第一次见段琢穿浅色外袍，上一次在他身上看到白色，还是从秘境中逃脱时，他将外面的青衫脱了为她遮挡，他那时便仅着白色里衣，此刻那画面便浮现在她脑中。
即刻又清醒过来，自己此时命垂一线，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想段琢的白色里衣，真是不合时宜啊，都怪男色误人，楚绯不由脸上一红，低头不去看他。
这神情被段瑶看到，忙戳戳身边的卢苗，二人又是暗笑着好一番猜测。
段琢低头拂了拂衣摆，对鲁伯道：“人齐了，走吧。”
众弟子：“……”
走……走吧？等会，他们的掌门不是一向不屑于参与这种人山人海的活动吗？这次观荷节怎么突然性情大变，竟然一早就要随大家一同去过节？
楚绯也大吃一惊，她原已做好计划，如何与段瑶分开，如何避开人群前去明月池寻流锦，再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段瑶身边。
在这计划中，可没有段琢的身影。
想到段琢平日里洞悉人心的能力，她只觉今夜困难陡然加剧，要怎么才能让他不怀疑，还溜去找流锦呢？她只觉怕是计划要全部推翻重新思量。
“哥哥，你也要去过节吗？”段瑶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怎么了？”段琢倒是很泰然：“我就不能过节吗？我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