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蔓疾步往回走，迎面遇上王子安。

    看到她抱着电脑，他随口问：“去开会？”

    她没心思和他攀谈，只应了一声，埋头往前走。

    “开什么会？”他跟着她走。

    “嗯？”她脑子乱哄哄的，不想和他多纠缠，一时想不到托词，编了一句：“我准备一下明天汇报的材料。”刚说出口，发现自己露了馅。

    王子安一脸得意，仿佛他轻易就能识破她的任何谎话。

    “那就是不着急，走，我请你喝咖啡，给你提提神。”

    伍蔓满脑子都是会议室里看到的那一幕，她简直要把午饭呕出来。

    姐弟俩为什么会抱在一起？

    会议室里拉着窗帘，没有开灯，仅有的两三缕光线从窗帘缝里照射进来，满室昏沉旖旎。陈迁千攀附在童林身体一侧，抬起脸做索吻状。童林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陈迁千往上攀升，童林没动，也没有拒绝。

    他们没有看见她，如果她再晚退出一秒，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场面。

    “走吧，去汇德，那儿二楼有个很不错的咖啡厅。”王子安催促伍蔓。

    王子安提到的是隔壁街区的一栋写字楼，安保措施严格，伍蔓和敏敏曾经遛弯经过想上去看看，结果被保安大哥无情阻挡在外。

    “汇德需要门禁的，不然大堂都进不去，你有门路？”伍蔓语气不耐烦。

    “没有，准备把你出卖了，换个门禁。”

    “无聊。”她翻了个白眼。

    “对了，最近实习生是不是要答辩了？”他突然来这么一句，伍蔓想起来，这人可能也在她问卷的发放范围内。

    因为今年对转正名额有了限制，SA的人事给实习生考核流程加码，往年只要直属领导和部门总监批准，就可以通过转正，今年不仅增加了一个事业部答辩委员会，还增加了一项360度绩效评估。主管和总监不再直接定生死，由答辩委员会集体评分，占总分80%的权重；360度绩效评问卷估会在答辩前发给与实习生有工作关系的人，可能是客户、同事、上司等任何人，评估结果占总分20%的权重。

    思量再三，伍蔓还是跟王子安散步到汇德，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张员工门禁，带着伍蔓大摇大摆直通二楼。

    她平时爱喝拿铁，今天却点了杯黑咖啡，她想到牛奶的味道就有点想吐。

    王子安在她面前坐定，看着她，笑着不说话。

    “笑什么？”伍蔓心情不悦。

    “我心情好，所以笑。”王子安。

    伍蔓不接话。看着他正襟危坐，西装革履的样子，她在心里暗骂了句“装”。他算是技术线上的人，虽然平日和业务部门沟通很多，但也不需要天天西装领带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接待什么大客户。

    “你是北京人吧。”伍蔓这么问，如果他回答是，她就要用紫禁城嘲笑他。

    “不是，我是苏州人。”

    “你在北京读过书？”

    “没有，我本科研究生都在上海读的。”他有问必答，竟然显出一丝诚恳。

    伍蔓有点疑惑。王子安一口京腔，年纪也不大，要说只在北京生活了几年，伍蔓都不太信。她一直以为王子安是北京人，或者至少是北方人。很多大学生毕业后会去大城市打拼，老家在北方的喜欢去北京，老家在南方的会去广州、深圳，中间一点的就去上海。他在上海读书这么多年，圈子也应该在这里，为什么舍近求远选择北上？

    “在上海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留这儿？你这个职位，很容易转回上海。”她说出口又意识到此话有歧义，好像她希望他不是常驻北京，而是上海似的，脸有点发热。

    王子安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正准备开口说什么，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咖啡。这么一打断，他便没了调笑她的心思，乖乖说：“我是在上海入职的，当时公司还有管培生计划，我轮到的老板在北京，就转过去了。”

    伍蔓喝着咖啡，认真听着。背后的窗户外天色变暗，显得她异常白皙。低头的时候，细长的眼眸被浓密的睫毛遮挡了，没有那种目空一切的疏离感，竟然有点落寞。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王子安脑中：她比头像照片瘦了好多。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想多见见我，我可以考虑转回上海。”

    伍蔓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腹诽：“什么人啊？吃了长自信的药吧！”

    她冷冷地说：“我希望你转去西雅图。”

    王子安哈哈大笑。她一点也没有害羞或者尴尬，这答案令他捧腹。于是他想更了解她。便问：“你呢？选择在SA打拼，要成为上海办公室的女王？”

    “我要是女王，第一个把你处死。”

    “那我还挺荣幸。”他眼珠子一转，又说：“有个这么优秀的师兄，你升职也不难。”

    伍蔓又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讨厌，不是平白无故的。她的师兄，在哪里都很优秀。很多时候他让人嫉妒，因为他总是看起来毫不费力。那么多人苦心争取的东西，他可以轻易得到，又轻飘飘丢掉。他却也招人喜欢，他的不争不抢，不是虚伪做作，而是发自真心。如果你想他帮你，他会勾勾小指，送你个人情。

    才半小时光景，她好像又完成了对童林的开解。人无完人，他即使有脆弱堕落的一面又如何，这些隐秘的情绪只会对亲密无间的人产生影响，如果他仅仅是一位师兄，那么他在她面前已经是完美的。

    伍蔓是童林的师妹，公司里只有少数人是知情的。伍蔓为了避嫌，一直不主动提起这位师兄。现在想来童林好像从来没有想隐瞒，当时推荐她的时候他就告诉了雪莉，后来在很多场合，他也会主动亲近她。

    王子安虽常驻北京，但他和陈迁千交情很好，也许从她口中得知了伍蔓和童林的关系。

    “你知道他为什么优秀？”她喝光了杯中的咖啡，说：“因为他是我校友。”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等王子安回答，她站起身，王子安便也笑笑，随她一起离开了咖啡厅。

    回去的时候，落起了雨。他们在楼外等了十分钟，不见雨停。王子安脱了外套，搭在头上，他使了个眼色，伍蔓靠到他身旁，倚在他抬起的胳膊下，两人步入雨中。伍蔓的怀里还抱着电脑，她怕电脑被淋湿，便往他外套下凑了凑，两人靠得更近了。

    他们快到楼下时，远远看见童林在吸烟区吞云吐雾。隔着雨幕，他皱着眉头，茫然看着天空。他背靠玻璃墙，一手插兜一手执烟，身影落寞。

    他也看到他们了，茫然的视线有了焦点，灼灼锁住两人。伍蔓脚下一顿，王子安被她绊住，急急用另一只手抱住她肩头。因为这一个小事故的发生，王子安原本用双臂撑衣的动作，变成了单臂，另一只手搭在伍蔓肩头，带着她向前走。童林看着他们，突然缩了下手，因为良久没动，已经燃到了烟蒂。他把烟蒂按在烟灰桶上，用力拧了几下。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根。

    最先打招呼的是王子安。他把淋湿的衣服在空中甩了几下，对童林说了声“嘿”。童林拿着烟的手，对他们挥了一下。他把烟盒递过来，伍蔓注意到，盒子是新开封的，塑料皮还没剥掉，里面只少了两根。王子安摇了摇头，说来不及了，要上去开会了。他虚扶着伍蔓往闸机走，伍蔓一步三回头，正对上童林投射过来的目光，他明亮的眼眸透着一丝失落和缱绻情意。她对自己说：“别给自己找事。”

    晚上，伍蔓窝在工位准备转正答辩要用的材料，此时距离答辩还有两周，她用不着这么早就准备，但她把毕业论文的终稿改完了，她知道他会来，所以等在这里让他帮忙检查。

    他来了。伍蔓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期待他的靠近，但是心情和早上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莞尔一笑，童林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各有心事不愿表露。

    童林拿着她的IPad，认真地审阅，一边在电子屏上涂涂改改。伍蔓原本在认真准备材料，可她闻到了他身上久违的烟草味，这两个月来，她都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这一走神，手上键盘鼠标的动作挺了，办公室寂静无声。

    “认真的男人最帅？”童林突然说。

    伍蔓吓了一跳，童林抬起头，又笑说：“还是我脸上长麻子了？”

    他的眼神还是清澈明亮的，和她记忆中某些时刻的空洞眼神不一样。

    “我以为你戒烟了，看起来没有哦。”她语气轻松地说。

    “很久没碰了，今天突然想来一口。”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盒烟把玩，嘴角噙着一丝苦笑。

    伍蔓觉得自己越界了，她不该这么问，便找补道：“好多年轻人都在抽电子烟，师兄你这还挺老派，哈哈。”

    “别笑我了，看来师兄的形象要不保，这烟我还是不抽了。”说完，他一个投篮动作，把烟盒丢进了远处的垃圾篮。

    他的眉头好像舒展开了，伍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这么开心。他们正聊着以前上学的糗事，童林的手机响了，他的眼神瞬间暗淡了。

    “喂？”

    “我没空。”

    “没必要。”

    “不用。”

    连续几个拒绝，伍蔓以为这么晚了，还有推销电话。

    挂了电话，童林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说：“抱歉我今天得先走，你回去注意点，到家给我发个消息吧。我看了五页了，有些笔记在上面，你保存一份发给我，回去我再看。”

    伍蔓意识到对面应该不是推销电话，她想到了白天看到的事情，还是堆起一个笑容来：“没事，你去吧，不着急。”

    她是个不会轻易灿烂大笑的人。童林看着她的笑脸，却仿佛看到某种情绪在汩汩流失，如果他就这样走了，他们中间的大门就被永远关上了。他犹豫半晌，解释说：“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