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张大石比划着,“大概这么高,前几天来长安城,好几天没有回来。”

    他咳了几声,人市中多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放在这人售卖,空气不是很好,浑浊难闻。他病刚好,闻着实在是难受。

    牙婆见他不买人,便不想理他。

    张大石又问了一遍。

    牙婆翻了个白眼,“这人来人往的,每天都能卖出十几个小孩儿,我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模样!”

    张大石急了,“我家狗儿长的好,比这么些娃娃长的都要俊!他穿一身灰青色的短打,黑色的布鞋。”

    “长得好呀。”牙婆嘻嘻笑着,“我告诉你吧,这长得好的娃儿,不是到了那种地方,就是被宫里买走了。”

    “宫里?”

    牙婆见他真的不懂,一拍手,“太监啊!这给贵人伺候的,长的歪瓜裂枣怎么行?!”

    张大石整个人都僵住了,“太……太监?”

    牙婆偷笑,“可不是嘛,嗨呀,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这要能在宫里混出名堂,你们全家吃喝不愁……”

    张大石忽然一声爆喝:“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竟然去当太监?!”

    牙婆便不敢开口,往后退了几步。

    一想到狗儿去当那没根的东西,他整个人愤怒的快燃烧起来。怀里揣着的狗儿离开时留下的银子,都烫手。

    “别生气啊,说不定也不是进宫了。”牙婆小声找补,“卖了多少银子?”

    “二十两。”

    “哟,这么多啊,那十有八九……”牙婆越说越低,若是普通奴婢,一二两银子,就算是卖到烟花之地,七八两银子也就够了,二十两哟,那必然是被宫中人买走了。

    “我有银子,你有没有门路,让我见他一面?”

    牙婆怜悯的看着他,“再等等吧,算算时间,你儿子现在恐怕下不来床呢。”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卖了五天之后来,这时候早割了躺床上疗养呢,要是熬不过这一关,虽见不了面,但还能得个全尸。

    “你有多少银子?我有门道。”牙婆上下扫视他,“一个月后他要是还活着,你给我八两银子,我让你见一面。他要是死了,十两银子,我把他尸体给你弄过来。”

    张大石紫红的脸上饱经风霜,双唇嗫嚅,“我……我过段时日再来。”

    他转身力气,脚步踉跄。

    牙婆摇着头,心道这人市来来往往的,真是什么人都见了。

    张月在家中等的焦急,见人回来了,赶紧迎上去问:“怎么样?找到了没有?”

    张大石咳了一声,“没有。”

    张月哭起来,“都是我不中用。”

    因为生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但还是没治好,要他们不生病,狗儿也不会自卖。

    “别哭了,过几天我在问问。”他脸色很难看。

    一个月后,牙婆也打听到消息,张狗儿确实被卖到宫中,净过身且活下来了。

    牙婆和张大石赶往约定的地点,絮絮叨叨,“你儿子还挺幸运呢,同一时间的两个娃儿都没活下来,发烧硬生生烧死了,喝多少药都不中用,阎王爷不留情。”

    张大石脸色阴沉,“他不是我儿子了。”

    他突然停了脚步。

    “愣着做什么,走啊,你不会反悔了吧?”这钱还没拿到,可不能让人跑了。

    牙婆赶忙扯着他胳膊,“走走走,马上就到了。”

    转眼间两人来到宫墙下,高大的宫墙将天分割成两半。

    小小的角门处立着一个削瘦的人影,面白无须,尖嘴猴腮,“怎么现在才来?”

    他声音尖细,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是个太监。

    张大石整个人都愣了,胃里像吞了一大块石头,沉甸甸的。

    牙婆赔笑:“哎,这不就来了吗?赵公公,拜托你了。”

    张大石却忽然挣脱她的手,“我不看了,他不是我儿子!我不看了,我没话跟他说。”

    “你说什么?!”那太监尖声交到,像极了村头吵架的泼辣户,“咱家等了这么久,你说不见就不见?”

    “你这是怎么回事儿?来都来了,都麻烦人家了。”

    张大石觉得兜中白花花的银子像是狗屎,让人难以忍受,他当即掏出那剩下的十几两银子,扔在那太监身上,“拿走拿走,不要你的银子!我不见了,我没他那样的儿子!”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了根,说话动作像女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他转身大踏步离开,太监指着他骂:“你站住,你是哪家的?我……”

    牙婆不知道这张大石发什么疯,捡起银子拦住那太监,“好了好了,大人别生气,这银子他不是也给了嘛,我拿四两,剩下的都是你的,消消气。”

    “什么人啊,这都是。”太监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曲调婉转,被他转了几个弯。“这张狗儿还等着我递话呢。”

    牙婆失笑,“这不是巧了,赚两头。你就直接跟他说,他爹娘不想要他了。”

    太监骂了一声,拿了银子转身离去。

    “喂,我见到你爹了。”

    张狗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皮包骨头瘦的厉害。

    闻言艰难的起身。

    “不用起来了,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冷笑一声,“你爹不想见你,说你不是他儿子,连你卖身的银子都不想要。”

    张狗儿颓唐的跌回床上,心如死灰。

    “不就是没了两块肉?搞得我们好像不是人似的。”他骂天骂地,等心情舒爽了,看了张狗儿一眼,“不收你钱了,你好自为之吧。”

    张狗儿在想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想了一下午,他没有答案。

    宫中不养闲人,修养到伤好,张狗儿被派到御花园。

    这天正是中秋宴饮,贵人们都在御花园中赏月赏花,他木愣愣的立在角落。

    远处走来几名衣着富贵的少年,与他相近的年龄,命运却大不相同。

    张狗儿闻到酒味,他抬头看了眼,那领头少年瞥见他的脸,恍然以为他是女人,“这么漂亮,你是哪宫的宫女?我让我爹讨来。”

    “你眼瞎了,这分明是个太监。”少年沈停眼睛毒,一眼就看出藏在黑暗中的衣服。

    张狗儿没动,想着他们很快就会离去。

    开头那少年笑嘻嘻的说:“我听说他们没那东西,你们想不想看看?”

    其他少年立刻起哄。

    张狗儿转身就想跑,那少年一跃抓着他两个手臂,借着酒劲大喊:“快,把他裤子脱了。”

    张狗儿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少年们嘻嘻哈哈,觉得有趣极了,丝毫没感受到给当事人带来多大痛苦。

    沈停皱眉,觉得这样不好,但让他出手阻止,他也觉得没有必要。摇晃着身子,慢慢的走了。

    少年们笑闹后,心情愉快的离开。

    被揭了伤疤的张狗儿缩在角落里,院内丝竹声悦耳,宴饮声欢快,但和他没什么关系。

    僵硬的站起来,提上裤子,脸上有挣扎的伤痕,面色灰白的像是雕像。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他怎么也睡不着。

    睁着眼睛到天亮。

    机械的洗漱,拿着水桶给御花园的花草浇水。

    御花园中有一个很大的湖,里面栽种着荷花,湖水蓝绿,边缘能看到褐色的淤泥,湖中心是一种深色的墨绿,已近黑色。

    他紧紧盯着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也控制不住放开水桶,慢慢的朝着湖水中央走去。

    初秋天气微凉,但湖水却冰冷。

    他的脚深陷在淤泥中,费力的从中拔出脚,踉跄的往湖中走去。

    一直燃烧在他心头的火,被冰冷的水浇灭,终于不在那么的难受,他感到久违的平静。

    将所有的苦痛都抛在身后,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沉重的东西,一点点脱离他的身体,跌入淤泥中。

    “喂——”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张狗儿转头,看见一张英俊的脸,五官端正,像是一个富家子弟。

    “想学游泳别再这里啊。”他笑眯眯的说。

    张狗儿疑惑,这人在说什么啊。

    脚下淤泥忽然一松,他整个人陷下去,湖水从他口鼻处涌进去,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是气,吞进去的是水。

    大量的水从气管涌入肺部,好像要将这两个器官撑裂。但渐渐,连这疼痛都变得微弱。

    他闭上了双眼。

    以为这就是他的一辈子。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放大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真是不容易,你命硬,阎王爷不收你啊!”

    呼吸间鼻腔和肺部都在疼,他声音沙哑,“难道不是你救得我?”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有人在按压他的胸口。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卖关子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啊。”

    张狗儿皱紧眉:“你在说什么?脑子有病就去治。”

    “哈哈哈哈哈,你真有意思。我既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袁年眉目清朗,眼神清澈,“不管你之前是谁,叫什么名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白清逸。要彻底抛弃你从前的一切,如同一张白纸,为我所用。”

    他扯扯嘴角,“你想让我做什么?”

    袁年笑眯眯的搭着他肩膀,直接被粗鲁的甩开:“不要碰我!”

    “行,年龄不大,脾气倒不小。”袁年嘟囔道。

    “我要你杀人,你敢吗?”

    白清逸嗤笑,“我敢。”

    他连自己都敢杀,还怕杀别人吗?

    “我要你杀一个人。”

    “谁?”

    “三皇子张祥天。”

    白清逸对为什么杀三皇子没有兴趣,他只是站起身,“给我一把刀。”

    袁年想笑:“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去吧?你还没有到三皇子跟前,就会被侍卫击杀。”

    “得先练武啊。”袁年拍拍他单薄的胸膛,“不要去在意他人,要关注自己。”

    袁年让他叫他师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没叫过。

    袁年在同白清逸的相处中,从来没有生气,但有一次,他生气了。

    白清逸杀了礼部侍郎的儿子,那个曾经欺辱过他的人。

    袁年才惊觉,白清逸缺少对人命的敬畏。

    袁年强抓着白清逸,同他秉烛夜谈。未有结果,袁年开始信佛,他卧房与白清逸卧房中间的那间房,被他改造成佛堂。

    他每天不但自己拜佛,还带着白清逸拜。

    嘴里念念叨叨的,非让白清逸跟着他念。

    但这显然没有用,白清逸越来越冷漠。

    袁年的权势日渐增加,是皇帝最信任的大监,白清逸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杀礼部侍郎儿子的时候,白清逸受了刑,好几天后才被袁年捞出来,在床上修养半个月。

    袁年以为他会长记性,没想到半年后,又有一个人死了,同样是曾经欺辱过他的。

    死的蹊跷,马受惊后再街上狂奔,转弯的时候车被甩在墙上,车烂了,里面的人被甩出来,头直接撞在墙上,一命呜呼。

    袁年怀疑是白清逸做的,但没有证据,追查半个月,查到一个叫做福至的小太监身上,这小太监是白清逸的人。

    最后袁年将人放了,拜佛的时候更加虔诚。

    “害人会遭报应,佛家讲究积德行善,你这样做,有没有想到以后?”

    白清逸有些不屑:“我从不去想什么以后。”

    袁年叹了声,三皇子没杀成被吓跑,认的徒弟也不听话,真是愁死个人了。

    “那打个商量?能不能不杀沈停?沈家满门忠烈,就剩他一个独苗苗了。”

    白清逸不说话。

    袁年又叹了声。

    他年龄不大,不过三十二岁,按理说身体还不错。但入冬的一场风寒,彻底将他吹垮。

    反反复复三个月,一直高烧不退,伴随上吐下泻。全长安城的大夫都被叫过来给他看病,大大小小药方改良过几十遍,一点用都没有。

    他越来越瘦,像骷髅上包着一张皮。

    好似他说的报应应验了一般,但这理应报应在白清逸身上。

    头一次,白清逸真心跪在佛像前。

    没用,袁年还是死了。

    “不要去害人,留沈停一条命。我知道你想走,但命只有一条,你还有很多时间。”

    袁年死前最担心的就是他,总觉得白清逸是个风筝,而他是绳子,得拽着,白清逸才不会去寻死。但现在他要死了,绳子没了,袁年怕白清逸惹上不该惹的人,到时候没人救他。

    “有一天,你会遇见你真正在乎的人,她会成为你与世界的羁绊,因为这个人,你会觉得活在世上并不让人讨厌。”

    “你也可以选择一个人活着,但要去正视自己的心。”

    袁年的脸颊与眼眶凹陷,呈现一种灰白色,但那双眼睛亮的吓人,只盯着白清逸。

    “或许,该死的人是我。”

    袁年艰难的笑了几声,“我说这么多话,你一句没听进去是吧。”

    “好好活着,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坚持坚持,别去寻死。现在也没人敢欺负你了,生活还是蛮好的。”

    袁年收回手,平放在腹部,“我想休息了……”

    他闭上眼睛,去的很安详。

    白清逸站在他床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明明是白天,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变黑、变模糊。

    “白清逸,白清逸——”有人似乎隔着很远在喊他。

    眼前的场景消失,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沈婷,她头上乱七八糟插着几只金簪,垂下来的流苏打到他脸上。

    “你今天起的很晚哦,不是说要去踏青放风筝吗?”沈婷推他,“快起快起。”

    “好。”他应道,起身后难得愣了一会儿,才离开床穿衣洗漱,扭头看见沈婷还在和步摇纠缠,七八只金簪步摇横七竖八,没有一点美感,只让人觉得乱。

    白清逸站在她身后,将金簪全部取下来,放开她扎好的头发。

    “我好容易扎好的,你又给散开。”

    白清逸没说话,修长白皙的手穿过她的黑发,将头发盘起来,露出纤细的脖颈。盘起的发包上,左边插了一只包银玉簪一只镶嵌了各色宝石的步摇,另外一边插了一只半个巴掌大的浅色绢花,若隐若现,转头的时候才能看到全貌。

    又取一只花团锦簇的小团绢花,插在发包与头的交接处。

    他打开耳坠盒,选了一对。

    沈婷没打耳洞,耳坠都是特制的,细细的银丝挂在耳朵上,在耳垂的位置垂下一个水滴状的红宝石,衬的她肌肤胜雪。

    手放在她脖颈与肩膀交接的地方,弯腰亲吻她,随后给她画上唇脂。

    “有风筝吗?”

    “有啊,我自己做的。”沈婷兴冲冲的说,“上面的图案是我画的。”

    “你会画画?”

    沈婷摇头:“不会儿,但不妨碍我画。”

    白清逸轻笑一声,已经有预感那风筝上的画是多么糟糕。

    两人收拾好出门,福至已经备好马车,“主子,风筝已经放好了。”

    风筝很大,单独放在一辆车上。

    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雨,空气清新湿润,城外的空地上长出绿油油的青草,踩上去软绵绵。不远处是一片桃花林,结了满树的花苞,不少行人驻足观赏。

    这处空地,有不少人在放风筝。

    今天风不大,两人下了马车后,一阵凉风吹拂,白清逸的发丝发扬,滑过沈婷的脸颊。

    福至把马拴好,将风筝拿了下来。

    白清逸这才看到风筝的全貌,那是一个传统的燕子风筝,不同于其他人的五颜六色,这个风筝是黑白的,只是简单的画出羽毛的长势。

    但……

    “这是什么?”白清逸翻过风筝,看到正面写了三个大字——白清逸。

    “……”

    “写我名字做什么?”

    “要是线断或者脱手了,被别人捡走怎么办?”沈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看,写了你的名字,保准谁都不敢捡。”

    白清逸有些无奈。

    “不行吗?”沈婷问。

    福至站在身后,觉得夫人白问,因为主子一定会同意的。

    “可以,放吧。”白清逸将线轴交到她手里。

    福至拿着风筝,往远处跑了七八米。沈婷一扯,他便松开了手,风呼呼的吹,风筝瞬间飞到高空,竹篾做成的骨架轻盈结实。

    风太大,沈婷不停放线,风筝渐渐变小,最后只能看到一个指头大小。

    沈婷渐渐觉得有些吃力,稍不注意把不住线轴,线就开始往外抽。风筝太大,带来的张力将她往前拉,风也在背后推着她。

    呼呼的风吹动步摇的流苏,“风是不是变强了……哎!”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被风和风筝带得踉跄了几步。

    白清逸伸手箍住她的腰,将人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拿过线轴。

    “早知道选个小风筝了。”沈婷嘟囔道,转身抵着白清逸的肩膀,双手搂着他劲瘦的腰,对他的喜爱与日俱增。

    风筝高高飘在空中,仅由一根细线拽着。

    他好似变成了这个风筝,周围都是空的,没有着落。

    声音有些哑:“你会离开吗?”

    “不会啊。”沈婷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思索了一会儿,“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

    白清逸的心落到实处,抱着她,想以后一直和沈婷在一起,直到头发花白,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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