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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浓华销歇(5)

    楚王府邸,陈鉴打开包裹,见是一件八成新秋衣,蓦然想起去年秋天在越州离宫他们曾约在云霓阁附近的漓水见面,她就穿这件杏黄缎面底子红白花卉敞领长袄,看似颜色艳丽,实则也就是一件常服,她的脸生得素淡,配上这衣裳倒显得浓淡相宜。

    当时他盯着看了许久,恰是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态情无歇(3),他看呆了也不自知,直到她不好意思,嗔怪道:“你看什么?”

    他才回过神来笑道:“喜欢你简装轻便的样子。”说着,上前牵住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她只笑盈盈地道:“不过一件家常衣衫。”

    “唔!可我觉得你好像特别打扮了一番——女为悦己者容?”

    “无可奉告——”她佯作要打,手却被他握着不能动弹,又被他顺势拉进了怀抱。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

    “说说,为何穿这件衣裳来见我?”他还穷追不舍地问。

    她闭眼想了想,笑道:“你知道我平日里为何衣着简朴?爹爹常常带我外出,自然要打扮整齐的,我历来简慢惯了,时间长了就乏了,便懒得梳妆了。”

    “如此说来,你在外人面前总是规矩整齐,在我面前却不一样——那我就不是外人了。”他甚是得意。

    她被他的话逗乐,忍不住“哧哧”笑起来,情不自禁伸手搂住他的腰。她这一搂,他心底甜便蜜地一颤,无名的欢喜涌上来,想起那句“此刻无声胜有声”,原本到嘴边的话也懒得说,许是觉得这般静静地偎依着她很惬意,于是只抬眼默默看着漓水粼粼,很长很长时间无语……

    从当初到现在,他爱她,恰巧她也爱他……多好的缘分,可世间的事总不得圆满……看着这件衣裳,他心里生出苦涩,如今怅然回顾,清癯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惘然,眸色也暗淡了下去。

    这厢边章青砚趁着日光打开霄环拿回的锦囊,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寥寥几个字写明见面时间和地点。现在她外出走动不如从前,无论去哪里都得向宫廷派来的使官汇报,但他笃定她会与他见面的。

    她何尝不想再见见他,于是便想到求宣益公主帮忙,宣益公主曾特意来过一次章府,起初是惋惜章青砚和陈鉴情深缘浅,直叹造化弄人,现在也无济于事。

    章青砚曾借故去了一次宣益公主府。这不算越规矩,在某种时候还是合情合理——未来的太子妃造访公主府请教宫廷礼仪,谁也不会有异议。她告诉宣益公主此行的目的并请求她帮忙。宣益公主一听这话,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上来了,便向常来教习礼仪的宫中女官说与章青砚去建元寺听禅。

    五月二十日,辰时,先由宣益公主出面去章府将章青砚带出,坐上马车朝千鄣山驶去。

    陈鉴早早等候在远眺亭。山上比地下凉爽,荒木葱茏,清泉冽冽,石板路上长满霉绿的青苔。昨天夜里下起了一场大雨,山道更加湿滑,几乎无人出入这里。四周寂静无声,一棵歪脖子松树四面张开的枝条,几乎将远眺亭全部盖住。

    登上远眺亭,一目千里。皇城就像一个孤独的老者,岿然不动地叠错在千鄣山脚下,昆览湖里的水青碧幽深,中间的水域被风吹起阵阵浪花,从这里看过去,鸣翠岛像一颗墨绿珍珠浮在湖心里。

    尘世如幻,不过一个冬春,便斗转星移,从前不是现在了。陈鉴将手掌覆在亭栏上,落寞的心里满是惆怅的意味。

    前天托付恽良传消息给章青砚,他以为她无法抽身出来,谁知她很快告诉恽良,今日午时会来远眺亭与他相见,她这样急切地答应见面,是不是意识到从此以后他们将隔着一道深远的宫墙,再也跨不过去?或者她如他待她一样,对他确实无法忘情,还是分离在即,见一面算是告别么……

    他不愿想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不管如何,她定是爱他的,否则,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上千鄣山。她虽然还未嫁与陈询,可诏书已下,作为太子的未婚妻,无论如何都不可再抛头露面,可她为了他要违背常理,这种勇气恐怕对其他人是不会有的……

    陈询在离宫大宴群臣和宗亲后,曾派齐斐扬送来一封信,信中还像从前那样用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有的轻责口气,只怪他不来参加宴会,未了却用非常郑重地话说出来他一直钟情的女子是章青砚。

    他们居然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子——若不是母亲警告,他有好几次想告诉陈询自己喜欢的女子是谁,而陈询将自己藏得那深!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兄弟情分,可如今这情分,掺杂了多少怀疑和怨恨?如今,就算他对章青砚有再多的情分、也无济于事——赐婚太子这道障碍,注定此生他们在一起的希望渺茫……

    恽良分枝排道小心翼翼地从远眺亭脚下慢慢爬上来了,“殿下,章姑娘来了。”

    陈鉴转过身来,看到风中的章青砚踩着青板石台阶缓缓提履而上,荃葙和霄环守在山脚下,姜叔和阿冰站在马车旁。

    恽良见章青砚平安登上远眺亭,才转身下去了。

    待章青砚走到跟前,陈鉴才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低首想吻她,迟疑,未吻,只低声道:“青砚,我们一起离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好!你曾说,世事休相扰,浮名任一边,我懂你,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章青砚听着听着,淆惑中心底一惊,猛地推开他。

    陈鉴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忽然有点儿明白了,刚刚那点激情似被水浇冷了一般,仍存有几分希冀,补充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现在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你真有这样的想法?”章青砚不可置信地问道。她曾是个不认命的人,但她的不认命是建立在保全家人的前提下,但这段日子她有点相信命了,从那天跪在大厅里听册封使念诏书,从这几个月来皇宫里的人来人往,世事有条不紊地进程行着,她毫无对抗的勇气,在皇权面前,爱情永远是苍白无力……

    “都怪我!不知道太子对你的心意,也没想到他这样快就求父皇赐婚,我不应该犹豫着——”陈鉴喃喃地道。

    她难过地挣脱他的手掌,缓缓走向远眺亭边。

    这里曾经有过他们快乐的回忆,第一次因萧声隔空相遇,相互追逐,第二次的约见,一起下棋,吟诗,谈古论今……岁月静好,莫过如此。可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权利的游戏里不能自拔,终于将她嫁给太子了……未来,她的命运必和陈询联系在一起,她的族人也必和东宫联系在一起……

    “故太子、敏王、据王、燕王被贬为庶人,后来又赐死的赐死、自杀的自杀,这就是皇家的残酷……无论是你是我,还是我的家人和你的母亲,只会全盘皆输。”她摇头,讲出内心的后怕。皇帝下诏,那是要记入史册的,臣子的女儿蔑视诏书逃婚,按理那也要定为罪人。还有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家的耻辱被今人、后人当作嘲笑的谈资?

    陈鉴也意识到刚才的话不过是一时的冲动而已,即使他真的愿意这样做,章青砚也不会同意——就如她所说的,他只有一位母亲牵绊住他,而她背后却有一大群章氏族人。

    “今日一见,就是永别……”她哽咽,今日来就是与他道别的,而他似乎还有一些幻想,想着,心中酸涩难言。

    陈鉴想起那次在越州离宫的云霓阁,他开玩笑对她说“许下的承诺,就是欠下的债“这句话,想不到一语成谶。

    他的眼睑里晕起一层水雾,被风吹得眼皮生疼。他默默地走到她身边,用手捧起她的脸颊,一双泛起红丝的眼睛凝视住她的眼眸,那双眼珠是他永生不会再遇到的海——这里有他喜爱的颜色,有他钟情的羞怯,有倾注于他的爱慕……都说将要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地属于你,也不必惋惜,可他将失去的东西,却是真正属于过他。

    那天他得到皇帝下诏册封太子妃的消息,在万分难受之际,琢磨皇帝为何在刚立太子之后就立即册封太子妃?

    他去了流晴宫见母亲,说起心中的疑问,纪悦妃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只是瞒着他罢了,等他问起来的时候,也不得不编些话来哄他。

    “一些前因后果母亲也有所闻,只是没对你说。殷贵妃故世遗留下的党派并没有解散,以袁辅政和吴王阁、薛王游为首的派系还在谋太子位。立穆王太子是立贤,一方面是因为南罗一战,另一方面是元老们从中谋划,而中书令为抬高门楣才将这桩婚事谋成。”

    纪悦妃避谈其他,只如是说。他也信了,将这些话也告诉了章青砚,“如是这样,我很后悔当初没有要这个太子位……假如成为太子,父皇会不会将你赐给我?”

    从来不愿接触权势的陈鉴,现在为了她做出这样的假设。章青砚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倘若真如他所说,皇帝让她嫁陈询只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假设陈鉴成为太子,她真的会嫁给他?

    记得近一年来父亲曾竭力安排很多巧合让她接近陈询,就因他老人家看出陈询成为皇储的可能性最大。如此说来,所有的一切,皆是有预谋和安排的,所谓的命中注定其实掺杂了太多的人为操控。

    “你会为了我,争当太子吗?”

    过去她也问过他这样的话。那时他的回答非常坚决:不会!现在深深的悔意漫上心头,眼眸不由自主拢上一抹朦胧,当初一个决定为了成全自己,却毁掉了姻缘,“如果当初放弃太子位,意味着失去你,我一定当太子,我一定会当的……”他喃喃自语。

    她无奈地摇摇头,“就算你争得太子位,你也无心做一个称职的皇帝,又何必为我这样想?”眼里有了一丝绝诀,“皇权面前,我们斗不过,你也知道我的,只会顺命安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连自己都觉得太不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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