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青砚曾在宣益公主大婚时见过上佳公主，彼此还算投缘，然而接触不多，了解也不深，只觉得她是性格鲁莽的敏王兹的同母姐姐，却与陈兹有着别样的气度与谈吐。“未禧宫事件”后，于才智被杀，他与上佳公主的子女被流放到岭南，只可惜在流放途中三个子女不堪奔波已过世。

    “太子妃，安好！”上佳公主走上前，盈盈闪动眼波，款款执手问候。

    “公主，安好！”章青砚亦问候，“我已不是太子妃，请公主唤我闺名。”

    上佳公主微微迟疑，端详她片刻，道：“青砚，多年不见，你的模样变了些许，只是脾性未改。”

    “公主也是。当年宣益公主婚礼上一见，觉得公主与众不同，青砚也很牵挂公主。”

    上佳公主知道她话语隐晦，是怕触动自己的痛处，心生片臾伤感，忍不住道：“我生母在宫中地位低下，又不得君父珍爱，自小我都是处处用心。但是帝王之家千瞬万变，我虽为公主，但仍为一介女流，最后只有顺势而为，如今在这里也习惯了，更不愿被人记起。”

    “这两三年朝野瞬息万变，很多人对过去渐渐遗忘。但公主的贤名还在，好几次听人谈起公主，都颇有怀想之意。”

    “哦！”上佳公主脸上才略显欢喜，“他们都说些什么？”

    “他们说上佳公主与圆成公主是诸公主中最贤能恭良的，甚至在后宫还有几位娘娘提起过公主。”发觉上佳公主很想听到一些传说，可见她内心深处其实并未完全脱离尘嚣。

    “还有娘娘们提起——怎么可能？过往诸事牵连多少大臣、宗亲，恐于家在京中也无人了。”

    “不，于龙大人已经回京官复原职。”

    “是吗？”上佳公主惊愕万分，“这怎么可能？”

    章青砚叹道；“怎没有可能。想我章家三年前何等风光，如今不也是虎落平阳。未禧宫事件本是冤案，如今真相早被世人知晓，于家人被召回京也是必然。”

    上佳公主站在原地呆了一呆：“原本我只想问问朝野动向，不想让你伤心了。”说着，拉住章青砚的手臂坐到一长木礅上，“想必这一路走来，你也看到绝响观并非苦寒之地，但这里再美好也是荒郊野岭，日后你要在此度过余生，你可做好准备了？”

    “准备不准备有何区别呢，我是被送到此处，不想来也要来。既然来了，只有接受，还有什么念想呢。”

    “唉！你这话说的，让我想起三年前，我曾与圆成妹妹到穆王府看望太子，那日他正在庭院里舞剑，时逢夏初，片片蔷薇落地，那剑追着花瓣左突右进，看得我俩眼花缭乱。圆成妹妹便笑着说，七哥只要一花一剑一书房，全无半点对女子的爱慕心思。我当时也以为如此。半年前宫里送来一位被废的顾昭仪，她说太子对太子妃情深意重，宫里宫外谁人不羡慕。我那时真为你高兴。过了三个月顾昭仪突然死了，她死前曾将我叫到跟前，说起你和你们章家。她是户部尚书顾桡的堂妹，只因在君父跟前为顾尚书报不平就被废出了宫。可见倾覆之下凡事有点瓜葛的人，不管有罪无罪都是一个错，不久你家真的出事。如你不到绝响观来，如同我当年若不自清出家，贵为公主也不能保住性命。”说到这里，她问，“你是自请来这里么？”

    “我只知道宫里本就有这个规矩，后来太子也请旨送我来此修行。”

    “宫里是有这个规矩，可也不全要送到里。”上佳公主摇摇头，“如今绝响观里还有十几位废妃，当初她们也是战战兢兢的，如今个个活得好好的，除了四年前死去的符才人和三个月前死去的顾昭仪。”

    “如此说来，此地真的无纷无扰？”

    “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想太子送你来此处，如果没猜错，他是想保护你。”

    章青砚垂眉不语，心底生出一丝欣慰，然而这种欣慰只在一瞬间，毕竟章家一败涂地，已经掌控朝政的袁党势力越来越大，她与陈询日后再见的可能很小了，除非朝廷出现大的变故，如张熙哲所预言有人要造反，但是造反这件事非同小可，在未来临之前谁也不会当真……张熙哲说父亲也预见到有边将要造反，但是他们都没有去阻止——造反，意味着政局不稳，意味着重新洗牌，凡事喜好和平的人都不愿意看到吧……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没有章法，干脆暂时抛开这些胡思乱想，只对上佳公主道：“公主字字真诚，青砚倍感欣慰。青砚不怕绝响观僻冷，但愿与公主日日静好。”

    “也只能这样想了。”上佳公主忽然眼敛湿润，“这里清净是清净，但如同遁入另外一个世界，除了四周的美景赏心悦目，其他也只有寂寞了。若是我的孩子能陪我在此，我也就了无牵挂，可惜他们……”

    章青砚已经发现上佳公主并未全然遁入坤道，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怕说错话惹她伤心，只道：“现在想来，以前所发生的事都是处心积虑的结果。我们力弱乏陈，能得一安生处，已然很好了。公主就安身立命吧。”

    “你才是真真看得开。既来之，则安之。希望太子妃不像我，苟存于世，还惹这样多的烦恼。”

    又道，“你到底初来乍到，还有些话我要告诉你，从我来此就发现所有被废弃的人，从起初的悲伤绝望，到后来的坦然自得，总能度过艰难。离我这里有一处庄园，里面种植的瓜果蔬菜全是她们栽培，有些茅舍亦是她们自己搭建。早前这山头确有财狼虎豹出入，可从高祖时就沿着通天湖筑起一道围墙，那些畜生原本怕水，又见有墙壁，自然不会来了。后来我发现，一处山脚还有一个地洞，我曾与一位宝林走进去过，却见那密道四壁光滑、道路平坦，可以猜出当年高祖为了蒙承贵妃暗地里做了多少事。高祖如此痴情确是感人。此后的历代君王应当知道这里的妙处，而被废弃在这里的妃嫔，有的是被强娶夺来，比如蒙承贵妃，有的是不愿入宫却无奈皇命，有的心有所属奈何生不由己。于是那位与我一同闯密道的宝林，不久之后就很快变得刚强好学，她甚至学会制作墨宝，研制纸张。前年有位德妃下山砍柴，捡到一框被人丢弃的小猫，便全部带回来养着，如今大了，又生出几窝小猫，奇怪的是今年又有人送来小狗，大家也悉数养着，这里就变得热闹了。”

    章青砚边听边讶异：“还有这样多的故事？”

    上佳公主继续道：“高祖皇帝为了蒙承贵妃如此精心安排，蒙过当时的大臣也说得过去，为何后来的几位先皇就没有发现此处的实况呢？其实也不难猜想，第一，此处幽僻，通天湖对岸又有虎豹踏足，自然来的人少了；第二，废妃来此修行不是仅仅修行，还要从事农桑纺织才得以存活，自古废妃是不祥之身，谁也不愿接近，而她们一旦自给自足不求外界支援，自然无人对此有怀疑来此探个究竟；第三，那个密道修建得根基牢固、格外隐秘，一般人难以发觉；第四，废妃们即使生有子息，也被宫廷收养与她们无关，而多数家中人或被杀、或被贬官流放，即使有存活或在京的家人都以为她去了绝响观必死无疑，也不会来此寻找她们。至于来到这里的人，本以为只有死路一条，不想还能活下去，余生有了个落脚处，就不想被外界侵扰，所以旁人不知此地也说得过去。”

    章青砚想起父亲知道她被废后托人送来的信，上面写着尽是绝笔的话，估计也以为她来此不得善终，而他此去元州亦是凶险得很，就当一份遗言来写了。那么陈询呢？宣益公主说他已经托人请求上佳公主照顾他，难道不知道此处究竟是个什么境地？看来他早已知道，才以废太子妃的名义将她送到这里。想到此，便问道:“公主，太子托你照看我，是不是他早已知道绝响观的实况？”

    上佳公主也不隐瞒，点头：“他早知道了。”

    “哦？”终于得到确切答案，章青砚仍感意外，陈询从未告诉过她，或许以为绝响观忌讳谈及，可临了她还是来了这里，“可他从未对我提起过……”

    上佳公主叹道：“太子自小与我们几位姐妹亲厚，圆成公主、太悦公主和我都很喜欢他，当年太子理、据王茂和我的胞弟敏王兹对他很是忌惮，他们常说穆王询性格深沉，难以琢磨，而穆王询与楚王鉴手足情深，原本太子理就嫉恨楚王鉴有一位受宠的母亲，穆王询倚仗的又是后宫最得宠的殷贵妃，穆王询又不与他们亲近，于是隔阂越来越深，怨恨也越来越多。宣益妹妹曾说，起初也看不惯他攀附她的母妃，后来得知他待人沉稳内敛、节持分寸，到殷氏获罪，她对太子的印象才有所改变。”上佳公主凝视住章青砚，“我听说自从你嫁给他后，他的性格也变了许多。”

    她的话音里大有征询的暗意。章青砚却不想谈起那些俗事。上佳公主也不多言，只站起身走到香案前，垂敛拿起铜拔拨弄香炉里的灰烬，眼睛里不知不觉闪烁着凄婉的光泽。

    过了片晌，她上前牵住章青砚的手，微笑道：“从现在起，洗妆拭面著冠帔。（5）你就安心在此修行，我已为你收拾一处屋子，从我这里朝南走五十步有处叫柏榭的地方。”又道，“这里的观主姓楚，原是先皇的妃子，先皇故去，她要求来此修行。各位姑子原本都是在宫里过得孤苦，留存一口气，不过为了活命。为此，大家居住在此地，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次日，上佳公主派人来柏榭送来新鲜瓜果蔬食和日常碗碟茶盏，又添置几床新暖棉被，还有几件纯新道服和厚纳道靴。过半个时辰她亲自来接章青砚去道观和众位姑子见面，那位姓楚的观主到落得跟随其后听从差遣。

    绝响观建在一座高低不等、中间一条石道、四处流水的峡谷之间，按五行八卦方位确定主殿位置，有代表八卦的雷神庙、天一水池、龙虎殿、涵星池、王佑墓、詹碧云墓、演教殿、飞仙台八处殿宇，中间有丹井和丹炉，周边按八卦方位一一对应排列。因南北方向道路长，其他一应的楼、阁、亭、榭、塔、坊、游廊等都在这条路的两端一一展开，很多殿廊臂脚还配置壁画、雕塑和碑文、诗词题刻等，纯然一座合规格矩的道观。

    章青砚与众位姑子见过后，按规她也有道号，由上佳公主取名“却尘”。至此每日穿黑色布衣，提浮尘，与众位姑子晨起做道法修行，午后纺纱织布、培土育苗，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