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七八月天气变得很快,前一秒万里无云的天色,骤然间阴了下来。

    书房里,江晚凝拿了几块店铺里的旧拓片,将花纹印在纸上研究。

    一块热销的布料,除了要有新奇瞩目的色泽,还需与之相配的花纹,而这些花纹都是由拓片决定的。

    江晚凝将那花纹看了又看,始终不太满意,这拓印称之为梅花样,可落在纸上花叶已显粗糙,印在布料上更是模糊,能否让拓片更加精细?或者……能否有一种新的方式摆脱拓片而将纹路留在布料上呢?

    正当她思索着,目光飘忽至窗外,被骤然阴暗的天色吓了一跳。

    来不及犹豫,江晚凝立马提裙飞奔出去:“连翘!连翘!速速喊他们一起把屋外的布料都收进来!”

    木围、翠屏在调色染布,红袖与刘春德在铺子里招呼生意,晾晒的事就无人看管了。还好江晚凝反应及时,最后一块布料收进来后,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红袖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谢天谢地,还好收完了。”

    晾晒的布料不多,囤积在一室之内,屋内空气顿时都潮湿起来,江晚凝带着众人将布料重新分开挂好。

    染坊晾晒最容易受天气影响,但一年总有雨季,原先江老爷会在雨季来临前提前赶制好一些订购的布料,仍难以避免一些货品供不应求。

    江晚凝望着屋外的雨幕沉思,如果冉濯铺可以在雨季维持某些热销布料的供应,何愁没有生意?

    她心里立马有了主意,“刘叔,明日你去采买些炭火,最便宜的可燃烧就行。”

    刘明德不解:“小姐,冬日尚早无需……”

    江晚凝摇摇头,“以后这间屋子就用来做室内晾晒,但构造需要改一下,屋内再建一个隔间,留一道进出的门,隔间与外屋相邻墙壁涂好防火木漆,炭火便端到这里燃烧,将隔间温度升高,布料放进隔间加快烘干。”

    听完她的安排,众人领会其意图,但刘春德眉头紧锁。

    江晚凝看出他的些许反对,依然浅笑谦逊地说道:“刘叔,不妨直言。”

    刘春德目光扫了眼屋子,内心估算了数量,“是个好法子,但这需要的木炭多,即便是最廉价的也是笔不小的开销……我们花好大功夫将布料烘干,却不怎么赚钱……”

    刘春德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大家都忍不住点头。

    江晚凝自然知晓这点,她微微一笑尽在把握中:“我考虑过,因此但凡烘干的布料都要比普通晾干的布料贵些,就以……五文一米往上加。”

    可冉濯铺素来做的是民间生意,刘春德不免忧心:“可这价格一升……只怕百姓更不会买了。”

    “孔子云,因材施教。”江晚凝一面说着,一面翻出账簿,纸上书写着她罗列好的客户。“咱们做生意,亦是如此。加价五文对百姓而言自是抗拒,可若是对明家这类官宦或是中上世族而言,却是可以接受的。”

    “我们只做用以裁衣的布料,世家女子爱美,以追求时兴为乐,若我们在雨季亦可产销新布,不仅超过了齐家的彩裳铺,甚至比王家的绮罗坊都多了笔生意,所加之价既能弥补木炭的开销,还可小有盈利。”

    屋内寂静,众人思忖虽未言,但目光间似已跃跃欲试。

    金陵三大染坊,以王家绮罗坊最具盛名,并非其技艺高超,而是因为他们做的是世家大族的生意。人人仰慕权势,效仿权贵,故而绮罗坊地位非同一般。

    若想将冉濯铺做大做强,那势必也要得世家认可,江晚凝之法大有裨益。

    夏末有一段小雨季,降温后便迎来秋日。

    采买由刘春德负责,不过半日便购来所需木炭,屋内改造还需几日。趁着放晴的间隙,明家那批布料也差不多晒干了。刘春德又赶忙招呼马车,将货如期送至明府。

    这次明府管家邀刘春德小憩喝茶,刘春德没有拒绝。

    “听闻大人素喜名茶,前不久我家小姐恰巧得了这一罐普洱,特让小人带来感谢大人。”

    刘春德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盒,趁着喝茶无人的间隙,奉在桌上。

    管家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唇角微微上扬,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茶:“江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他收下那罐茶,嘴上仍是客气道:“明府是江家的旧客,我自是知晓你们这些日子清苦,你放心,齐家一张嘴胡诌做不得数,咱们来往依旧,何愁没生意呢?以后啊……莫要再让你小姐破费送礼了,这不合规矩。”

    说着不合规矩,这些年可没手软,老狐狸!

    刘春德被话膈应,没少在心中暗骂,脸上却仍是谦卑谄媚模样,“那小人就替我家小姐谢过管家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江晚凝所求不过是希望明家卖个人情,让下人在坊市间为冉濯铺美言几句,借以明家威望,冉濯铺的生意确实有回暖迹象。

    然而让江晚凝发愁的远远不止这些,摆在面前的便是——上月扬州运来的布料已悉数用光,急需新进一批布,可过几日便有官府的人前来收税,银子若是用来进货,民税便交不上了。

    刘春德查了一遍又一遍账本,也抠不出银子了,想到今日生意,松了口气宽慰道:“自从那批秋衣交货明府,大家知晓冉濯铺还有营生,常客便也都回来了,若是铺内销空,也勉强可以补足税收。”

    “也只能如此了……”江晚凝稍许疲惫地阖上眼,心中盘算着若是实在不行……再从嫁妆里扣些过来。

    嫁妆?

    她眉尖一蹙,忽而想起一人,倒是把他忘了!

    这些日子忙着丧事,确实有许久未曾见到他了,江晚凝心中莫名有一种不安。

    “刘叔,这样吧。”江晚凝揉了揉眉头,拾起桌案前的毛笔:“我修书一封给景兰哥哥,看看能否让他先借我些银两。”

    江晚凝口中的景兰哥哥,乃是金陵城内江宁县丞家的长公子韩景兰。

    韩、江两家祖辈乃是结拜之义,曾戏言若生儿女则缔结良缘,可惜皆是独子,这等婚约便落到了孙辈江晚凝和韩景兰身上。

    父辈这代虽不如那般亲密,但在韩家家主蒙冤入狱之时,江老爷仍是重金义气相救。韩家感念其恩,又将那婚约提上台面。

    江老爷只盼女儿一生顺遂,韩家知根知底,也算是门当户对,戏言成真,为女儿定下这桩良缘。

    二人青梅竹马,江晚凝虽对婚约之事懵懂,但并不抗拒韩景兰,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韩景兰形貌昳丽,温文尔雅,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刘春德亦是眉头一喜:“这个好!韩公子定然会帮小姐渡过难关!小姐速写,我立马着人送去韩府。”

    其实江晚凝内心有些犹豫,若不是事出从急,她不愿向韩景兰求助。即便早有婚约,可她尚不是韩家妇,她不愿过多亏欠韩家,也不希望这份感情掺杂着利益。

    可面对刘春德期待的眼神……是啊,这个家还有阿弟、刘叔、翠屏……那么多真心相待、辛苦付出的人需要她支撑,她不能为了自己的颜面,置冉濯铺于不顾。

    笔尖挥洒,言简意赅,刘春德匆匆扫过几眼,确认无误后立马差人送去韩家。

    ……

    一连几日都没有消息。

    送去韩家的那封信似石沉大海,江晚凝不由担心是不是送错了。可刘春德找的是江家的旧人,牢靠得很,按理说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明日便有官府的人来收税了,原以为韩家定会相助,府内银两都用来采购新的布料,若今日还等不到消息,明天该如何收场?

    江晚凝放心不下,思忖再三道:“连翘,备车,去一趟韩府。”

    兴许是韩家下人弄丢了信,或是景兰哥哥公务繁忙尚未来得及看……江晚凝心中如是猜测着,眼下只好亲自登门拜访,才是万无一失。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

    刚出后院,只听得刘春德慌慌张张扯着嗓子从铺外飞奔进来,他素来沉稳,鲜少失态,而今这般,究竟是发生了多么大不了的事?

    一股莫来由的心悸,江晚凝只觉得不妙,沉声道:“刘叔,发生何事了?”

    刘春德手里拿着张纸,口不能言,脸上满是愤慨之情,血脉喷张。

    江晚凝知晓他的意思,急忙接过那张纸,纸上寥寥数句,笔力单薄,似是旁人闲散时随意写下的谈资,但又句句伤人。

    “晚凝吾妹,来信已阅。

    兄初遇佳人,获睹芳姿,实平生之未有心动;不复得见,辗转反侧,望断双眸。所幸佳人回首,垂爱于兄,自成良缘,愿付终身。

    而今吾明与汝之情不过兄妹尔,愿奉银两,还夫妻之恩,如此婚约本是戏言,不必当真。”

    “呵……”

    江晚凝唇畔溢出一丝嘲弄的苦笑。

    连翘站在她身旁浅读了几字,顿感心惊肉跳,被这突然的变故冲昏了头脑。

    “小姐……”刘春德缓过神来,已是老泪纵横,颤声道:“韩家……韩家这是要悔婚吗。”

    他又急又气,更多的是心疼,怜惜面前这个苦命的丫头,不过数日前才丧父,而今又被无情之人抛弃。

    江晚凝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她该是难过的吧?可偏生一点都不想哭,眼底似已干涸,行将就木般麻木。

    兄妹之情?

    他倒是虚伪得彻底,变心便是变心,何苦找这些破理由,而今又拿些银两打发她,是心存愧疚,还是刻意羞辱?!

    “小姐?”连翘忧心地看向江晚凝。

    江晚凝面上仍是镇定,摆了摆手兀自往屋内走,百感交集化作此刻荒唐的大笑。笑着笑着走进屋,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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