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似有温热的液体流淌，苦涩自舌尖化开，一点点浸入心里，胸腔间似是堵上一块巨石，沉甸甸压着人无法呼吸……江晚凝猛地喘上一口气，整个人也从昏厥中被惊醒。

    室内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连翘守在床榻边，两个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看见江晚凝悠悠转醒，忍着哭腔道：“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刚刚直接昏倒在门前，把我们都吓坏了。”

    “傻丫头。”江晚凝声音有些沙哑，勉强勾起一抹笑，她直起身子，无力般阖上眼，昏倒前的记忆也在逐渐恢回笼。

    连翘打探着她的表情，似是有意扰乱江晚凝的思绪，自顾自地说道：“小姐你别担心，府内和铺子里的事都有刘叔打理，他们还在忙晚些时候来看小姐。小少爷中午我已哄睡，晚些时候才会醒来。”

    “……”

    江晚凝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神色都未动分毫，整个人安静得如一座雕塑，脸色呈现病态般的苍白，望之易碎。

    连翘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只因她知晓这平静的面容下，小姐的心已是千疮百孔。

    “连翘。”江晚凝睁开眼，往日流转的双眸此刻如死寂一般，“替我更衣。”

    连翘以为她是不放心铺子里的生意，便也未加阻拦，湖蓝色的袖衫腰间宽松了不少，连翘不得不将束带又绕了半圈。

    江晚凝端坐在梳妆镜前，将梳篦递给连翘，“我要梳妆，连翘，替我遮去这病容。”

    昏黄的铜镜里，映衬出一张典型江南美人的面庞。两弯微蹙柳叶眉，薄笼一层水雾气，杏眼圆润，泛着清亮的光泽。待连翘给那樱唇抹上瑰色口脂，原本易折的楚楚梨花顿时重焕光彩。

    江晚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梳妆匣里拿出一枚玉钗，色泽润亮，俨然非俗物，安在那如墨发丝间正正好，只道是“美人如玉”，相得益彰。

    令连翘感到惊奇的是，江晚凝并没有去前院，而是径直前往库房。

    连翘摸不着头脑，亦步亦趋地跟上，可江晚凝步伐飞快，像是早已在脑海里做好了决定，连翘尚未看清她从库房中取了什么东西，她便已踱步出门。

    “小姐醒了？”

    刘春德刚送走一位客人，转身看见江晚凝，惊喜地说道。

    而江晚凝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府门外的长街。

    刘春福愣了愣，忙看向跟上来的连翘：“小姐怎么了？”

    连翘摇摇头：“小姐醒后便要梳洗更衣，我以为她是要来铺子里察看情况，未曾想……”

    两人的目光一同看向门外，江晚凝步子飞快，近乎隐于往来的人流间。

    “不好！”二人同时惊呼道，对视一眼，彼此都读懂对方所想。

    刘春德急得放下算盘就要出门，却被连翘一把拉住：“铺里离了您怕是会乱，我去追回小姐！”言罢，连翘便一脸焦急地追了出去。

    韩家在江宁县，离此地还有些距离，可偏生韩景兰今年会试，便在金陵城内置购了房产，眼下虽已科考结束，但门户已立，便在金陵长居。

    江晚凝的脚步毫无迟疑，只因这条路，她太过熟悉。

    长街热闹依旧，恍惚间，似看见一对少年少女并肩行来，男子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幕离下的女子掩唇浅笑，同行虽是克制着礼教划定的距离，可两颗心却无比近。

    “何人擅闯韩府！”

    韩府门前，家中护卫拦住江晚凝。

    江晚凝略侧头，冷冷一笑：“你仔细看看，是否识得。”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那年婚约既定，两家父母有意无意间默许二人相见同游，护卫一听这声音，只觉得扑面而来的熟悉，被这么一点拨，想起过去风拂面纱，揭开那清丽素容，惊诧道：“江……江小姐。”

    江晚凝抬步往里走。

    护卫一愣，赶忙提步追上去，拦在江晚凝面前：“少爷吩咐过……”护卫的目光有些躲闪：“他与江小姐情分已绝，您不可随意进出。”

    似是一头彻底的冷水泼了下来，江晚凝顿觉手脚冰冷，若说来时还抱有一丝幻想，此刻心彻彻底底跌落谷底。

    好啊好，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拒之门外，不留丝毫情分，韩景兰，你手段当真是了得。

    “情分已尽？”江晚凝不疾不徐，将那折辱一面轻轻揭过，“就算是他韩景兰想要悔婚，可经家中长辈同意？若我江家不答应，这婚约也轻易废除不得！”

    “你可想好了，今日若阻我，来日若我仍为韩家妇，可会轻易饶你？”

    护卫不说话，只是默默退至一旁。

    天色乌云翻滚，骤然间起风，隐隐昭示着大雨将至。

    宅院不大，穿过回廊便通向内院，路过的家奴瞧见江晚凝皆是一惊，旋即低头默不作声地走开。

    男女间的调笑声混着风飘来，江晚凝十指收紧，极力克制着情绪。

    就算是给这份年少情谊留下最后的颜面，她没有推门而入，仪态端正地立在阶下，沉声喊道：“韩景兰。”

    门内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或是心中存疑，又传来窃窃的猜忌声。

    江晚凝又道：“如你所想，出来见我。”

    这下屋里的人听了个真切，不知是谁失态，竟传出一声茶杯掷地的破碎声。

    “吱吖”一声，韩景兰一手推开门，另一只手甚至还在忙着整理衣襟。不过草草扫视，脖颈间尚可见女人艳丽的口脂，浓烈的酒味铺面而来。

    “凝……晚凝妹妹。”

    下意识的习惯是那句脱口而出的“凝儿”，又被他极力克制住，别扭地称呼为“妹妹”。

    江晚凝垂眸，再坚强的外壳下，她也怀着与这世间万千少女一样的遐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你还记得么？”

    她尽量将语气放平淡，尽力做一个局外人一样追溯他们的过往：“儿时你也是这般唤我的。”

    回忆不消多说，纵是嘴上不承认，脑海里也会浮现出来——

    那年，父辈的婚约落在他们身上，定亲那日，韩景兰是打心底的高兴。

    少年的爱意直言不讳：“往日每每唤你‘晚凝妹妹’，心中都是挣扎痛苦。凝儿，我不愿与你只是兄妹！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你是凝儿，是我未来的妻子！”

    韩景兰低头左右顾盼，目光躲闪再也没有当年的热烈与赤忱，他抬起手摸了摸鼻尖，似是尴尬不知如何作答，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信里应该写得很清楚了，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看退婚了不是挺好的吗，一切回归正轨，你本来就是我妹妹，现在还是我妹妹。”

    江晚凝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很可惜她又失望了，韩景兰的语气里只有不耐烦，既是如此，又何苦多言。

    “韩景兰。”她沉声道：“我不愿跟你做兄妹。”

    韩景兰一秫，正想开口骂她执拗，谁知下一秒，江晚凝踏上阶来，与他齐平而视：“你听好了，你毁诺再先，无情无义，是为小人！不配与我为兄，更不配为夫！”

    “今日——”

    只见寒光一闪，江晚凝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韩景兰大惊失色赶忙向后退却。

    下一秒只听得布帛撕裂的声音，一片衣袖连同整个外衫都被江晚凝不屑地丢在地上，这些都是韩景兰往日所赠。

    她目光坚定，早已不是那个感时伤春的少女，一字一句坚定地呵斥道：“旧衣已弃，我江晚凝割袍断义，今后与你韩景兰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韩景兰被她骤然拔刀的举动吓了一跳，面色青白，说话都不大利索：“江晚凝……你。”

    “你记住！”江晚凝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是我江晚凝休夫，我不要你这垃圾，你不够格毁我的婚！”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不等韩景兰反应，另一只手狠狠抓住他的手腕，匕首锋利划开拇指，在纸上按下他的手印。

    “这是我亲笔写的退婚书，明日我便遣人呈给韩家长辈！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韩家忘恩负义，家翁千金，白救刍狗！”

    “轰隆隆——”远处天际响起一声惊雷。

    倾盆大雨像是开闸般骤然落下，江晚凝转身，挺直了腰，一步一步，不悔而坚定地踏出了韩府。护卫递来一把伞，她摇摇头，唇角勾起些许笑，婉拒道：“现在，我已与韩家再无瓜葛。”韩家的伞，亦不想接纳。

    护卫没有坚持，只是往她离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哗啦啦的雨声里，韩景兰跌坐在地，等江晚凝走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拇指，破口大骂道：“疯子！就是个疯子！泼妇！还好没娶这泼妇！”

    江晚凝听不见，即便听见了，也不在意了。

    “小姐，小姐！”连翘被拦住府外，看见浑身湿透地江晚凝忙迎上去，试图脱下自己的外衫替她挡雨。

    江晚凝摇摇头，轻轻推开她，走进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滑落脸庞，即便弄花了妆面，却洗不脱女子生来的端重与骄傲。

    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流尽了一无所有的惶恐……

    此后，是再无牵绊的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