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孟薇和沈放一同出餐厅，刚走到门口，发现外面居然飘起了细雨。

    孟薇望了望黑漆漆的天空，心里怪道下午那会刮那么大的风。原来是变天了。

    沈放转身问一旁的侍者，要了一把雨伞来。

    车子在停车场，从这里走过去，还有一小段距离。

    侍者拿了雨伞来，沈放接过，孟薇撞见他臂弯里既挂着外套，又有她的书包，她怕他不好撑伞，连忙就要伸手过去帮忙，道：“我来拿。”

    话音还没有落下，沈放不动声色移开了手臂，轻轻启唇：“一个绅士，是不会叫身旁的女士提东西的。”他一面撑伞，一面抬眼望她，说，“倘或你将来交了男朋友，你也要这样习惯，那他才会是一个合格的另一半。”

    双眸漆黑，像是一块沉色琥珀石，与他身后那片乌沉的天幕相融，一齐攫住她的一颗心。

    她愣了几秒钟，一时忘了反应。

    墨绿色的伞面撑开来，罩住了孟薇的视线，将那双眼睛与身后那一片天空，彻底隔了开来。

    她与他四目相视，跌进那道温柔的深眸之中。

    是的，一双温柔的眼眸，与她昨晚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伞面罩过来，与他的身体一起将冷风避挡住了。她躲进那伞里，像是进入了一间幽闭的小房间里。周遭满是新雨混着泥土的气息，然而那气息，又被风带着从他身上吹过来，于是又多了一层属于他的气息。

    一种木调檀香的味道。

    被那气息浸润着，孟薇忽然觉得脸庞热辣辣起来。不知怎么的，她冷不丁就想起来下午在图书馆里，她冥思苦想的那一道化学题。

    她疑心那高锰酸钾，一定是扑到了她的脸上，被这道气息一熏，成了她的新氧化剂。

    两人走到车旁，沈放撑着伞先让孟薇进了车里，而后关上车门，自己绕到了另一边上车。

    沈放将伞、外套、还有那书包，一起放在了车后座。

    他启动车子，问她：“冷么？要不要开暖气？”

    孟薇用凉手背镇了一镇烫起来的面颊，然后手肘抵在车窗上，道：“不冷，突然下了雨，还怪有点闷人。”

    车厢里昏暗，沈放瞥见她今日穿着高领毛衣，她撑头在那里，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侧脸。刚吃过晚饭，车里又密闭，索性他就打开了车内的自然风。

    调节着风向，怕太大吹到她，细心地问：“这样好么？”

    前面隐隐有空气流通进来，孟薇瞬时觉得清新了不少，她望着副驾驶车窗前的那个风口，没有转头去看他，只嗯了一声：“刚刚好。”

    “那就好。记得安全带。”沈放打开了雨刮器，刮了一下前面车窗上的雨迹，慢条斯理地提醒道。

    孟薇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系安全带。要死，给人家诱惑了一下，居然连安全带都忘了系，她果真是将自己一颗心，扔到了那装着高锰酸钾的试剂瓶里去了。她脸上一囧，连忙扯过安全带系上。没有说话。

    这个季节总是多雨，深秋的天幕，微冷的天气，潮湿起来不免就带了一点细雨绸缪的伤感。

    寂静的车厢里，只听得见车外来来往往的鸣笛和刺啦刺啦轮胎摩擦着潮湿雨水的声音。

    孟薇撑着脑袋，看车窗上的雨水一点一点汇聚成一个大点，然后再四面八方过来流成一条，汩汩顺着车窗淌了下去。

    车速开得并不快，自然风带着潮湿吹在脸上，有一种安逸的惬意。

    很奇妙的感受，即便安静不语，倒也不觉得突兀。

    “对了，刚刚我们吃饭的时候，那首踢踏踢踏的调子，是什么歌？”孟薇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忙转过头去问他。

    沈放直视着车窗外的路况，告诉她说：“是一首闽南歌，叫《惜别的海岸》，你搜搜看。”

    孟薇掏出手机，又插上耳机，点开音乐播放器，按名字搜出来第一首，点了播放。

    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是刚刚在餐厅里一直放着的调子。

    不同的是，餐厅里的只是调子，没有歌词。

    闽南语有一种黏糊糊的温软，缠缠绵绵的可爱。

    孟薇刚听了一句，低头看了一眼歌词，一下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沈放也牵唇看她，问：“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第一句歌词，很可爱。”

    沈放怔了下，想起什么似的，也抿唇笑了一下。

    他道：“那时候，表达爱意反倒是直接浓烈的，不像现在的含蓄试探。”

    孟薇长睫轻眨了一下，听见他口里的话，倒像有隐喻似的。她忽然想起来，跳舞的时候，他曾说自己是过时了的人。

    她问他：“那时候……所以，你也是那时候的人么？”

    沈放想了一下，说：“和你比一比，算是吧。”

    孟薇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虽然不知道他比她大多少，但是隐约还是能猜出来，十岁总是有的。

    耳边依旧是那首欢快的调子，一下一下打着节拍，这首歌是很适合跳舞的，还是那种踢踏和探戈舞。

    在热烈的夏季海边，吹着橙红色的火辣辣的海风，跳着最原始的奔放的舞蹈，最纯正的天蓝色和火红色交融，连窗外的雨滴，也仿佛成了淅沥沙啦的斑斓霓虹灯光，不再变得多愁。

    “这首歌很好听。”她转过头去看他，又道，“你要和我比，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那时候的人呢？”

    车子开到红绿灯处，停下来，红灯旁的倒计时，一秒一秒地往后跳，沈放听见她这句话，笑道：“你偷换概念了。”

    孟薇只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睛一眨不眨，陷入了沉默中。

    偷换概念……算是吧，他说的是年龄上的差距，而她说的，却不是年龄。是别的，暂且可以称作灵魂的东西。

    他们没有再继续攀谈下去，车子安静地行驶在它该走的道路上，一直到香玲半岛别墅。

    沈放送她到门口，孟薇没有再让他下来送她，雨已经停了，只剩下零星半点飘着，她拿过书包，抱在怀里，弯腰隔着车窗和他告别：“今天谢谢你，本该说好我请客的，嗯……”她沉吟了下，又说，“那下次，一定要我来请客。还有……”她垂了垂眼眸，有一点虚心地说，“我刚刚加了你的微信，你记得给我通过。”

    沈放听着她一句接一句，有种嘱托的意思，临了最后一句，还颇像是命令。

    他笑着应她，当下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给她的好友请求点了通过。

    “好了。”

    孟薇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锁屏界面下只跳出来一条微信提示，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和他挥手：“再见。”

    “再见。晚安。”

    孟薇站在门口灯影下，看着那车子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她抱着书包，怔怔站了好长时间。

    耳机里回荡着那首歌，她像做了一个梦，一个闽南梦。属于过去的梦。

    别墅里有灯亮着，孟薇站在门外，她停了一会，才去伸手推门。

    院子里空旷一片，也昏暗一片，地上坑坑洼洼有小水塘，她站在那小水塘前，看着灯亮映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青黄色的光辉，风一吹，就皱皱地堆起浪纹来。像蓝色的海浪。

    孟薇牵起唇瓣笑起来，望着那小水塘，呆呆地。

    她抱着书包，跟着耳机里的节拍，忽然跳起踢踏舞来。一脚踩进那小水塘里，泥水飞溅起来。

    身后大门外突然开进来一辆车，停在大门口，刺亮的大灯照进来。

    唐卉琬坐在车里，看着院子里那乱蹦乱跳的身影，她直起身凑近看过去，愣了一下。她从车里走下来，对着孟薇喊道：“孟薇，你发疯啦！”

    孟薇转过身，她沉浸在那音乐里，只看得见照在她身上刺眼的车大灯光亮，她心情雀跃，笑着喊妈，话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那光亮斜刺里，车上还坐着一个男人，她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站在那里，一下子像是掉进欢乐的坟墓里，只觉得周遭满是黑色的惊悚的可怕。

    孟薇没有再看她，掉头就抱着书包跑回了别墅里。

    唐卉琬站在车旁，刚要张口就见孟薇跑走了。

    她落寞地垂了垂眼，旁边车驾驶座里，马维舟走出来，走到她身旁，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薇薇还是小孩子，总是爱玩闹的。你不要伤心。”马维舟劝慰她道。

    唐卉琬神色恍惚，幽幽说了两遍：“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马维舟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神情。

    他扶着她的肩膀，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庞，然后轻捏了一下下巴，难得温柔道：“你这几天太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唐卉琬抬起头，顶着那张白皙的脸庞，即便绝色容貌，此刻也难掩那抹疲累，她声音轻轻：“维舟，香港那边的那些期指，还要你替我盯着。孟氏……孟氏只有这最后一点希望了。”

    马维舟捧着她的脸庞，笑着抚慰她：“我会的，你放心。”

    唐卉琬重新低下头去，淡淡说了声，“我走了。”而后拖着疲累地转身往大门里去。

    马维舟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开，直至消失不见。

    那远处的别墅，虚虚拢着一点光亮，伙同着整个孟氏，在风雨里飘飘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