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ure 32

    搬家那几天,颂祺每天去找顾井仪。食指指节叩击门,怦怦然像心跳,如此心动。

    跟他一起做尽小孩子做的事。交换咖啡杯相互占卜,即便不知道关于未来;垒马卡龙像搭积木,比谁垒得高;或是读书本画画,手摇磨豆机磨煮咖啡豆,香得轰轰烈烈;或是看电影猜拳决定要草莓杯而不是话梅千禧,要烤玉米片而不是松饼,她每次都输,问他为什么,顾井仪说:“你不知道你每次都是包子剪刀然后是石头?”

    “你这是耍炸。”

    “我不说你知道?”

    “不行,这次你得听我的。”

    “你这叫耍赖。而且,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夫唱妇随?”笑眼闪得仿佛她居住在钻石里。没人笑起来这样坏。

    那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架唱片机,说要教她跳华尔兹,即使她不会他也夸她跳很好。

    累了就坐木地板。她说这音乐太美了,问他要名字,他凑近她的脸,不合时宜地说:“你说过的句子,我听一遍就会跟着唱。”

    她别过脸笑。窗外画布样秋空上的云,长长的,那是飞机的划痕,一只快乐的青鸟。

    之后才知道那支乐是《MELANCHOLY》。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搬,颂祺很平和地说国庆后吧。

    “好吧。”顾井仪还把她送到门口,尽管只有一层楼的距离,“晚点我再联系你,今天要跟我爸打电话。”

    颂祺笑着说好,摇了摇手。顾井仪却并没有走开,睁大眼睛问:“这就完了?”

    明明刚刚出门的时候他才吻过她。颂祺不由又笑了,顾井仪看四下没人,走上来又要搂住她亲,她忽然起了坏心,偏头朝着他臂弯一躲,溜了出去。

    “明天再见吧。”颂祺说,头也不回地关上了。

    “喂。”顾井仪喊了一声,见她真跑了,不由原地失笑。

    颂祺靠在门上,心里的甜蜜迟迟没有散下去。

    啊,好在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一切还都不算坏。

    她弯下腰在玄关换鞋子,换好一只,忽然发现右手边摆着一双女鞋。

    顿时一阵眩异。

    黄琴梦的鞋子。

    她不是走了吗?

    颂祺还顾不上换另一只,抬脚跑进了客厅。

    厅里有两个人,隔着一地散纸箱,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一个是江美茹,另一个——

    果然是黄琴梦。

    真的是黄琴梦。她不由呆了。

    黄琴梦靠在沙发上,右手搭着扶手,正健谈而心不在焉,然后,她看到了她,遥遥招手,像港之于船。

    她随她手的摆动一路漂流。

    黄琴梦笑着说:“我想国庆了就回来看一看,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你们要搬家了?”

    江美茹用奇怪的眼神看颂祺。而颂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黄琴梦。

    黄琴梦用重音夸饰笑脸,说:“怎么?不认识我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认生,永远戒不掉的毛病。”

    但其实一个人戒不掉的始终只有她自己。她的安全被毁灭了。

    不知道是没有因为颂祺没有对黄琴梦提江沐的事,江美茹同样也没有提顾井仪。或许她只是紧于防范。

    颂祺本能地感觉黄琴梦在忌惮对话无止境地长下去,虽然她的行李恰到好处。虽然正值假期。虽然她们的对话像一只手轻轻弹奏、弹落玻璃上的屑。虽然她的笑脸像白色外套一样光滑、没有褶皱的阴影。

    溜到卫生间查航班信息。删掉通话再删聊天记录。手机调静音。转回客厅。颂祺听江美茹问:“不然今天就宿在我家?”

    “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办。”黄琴梦说着,已经拎起包包站了起来,紧箍右手无名指的钻戒羞涩地闪了一闪。

    黄琴梦说颂祺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添乱。还是跟她一起。

    江美茹没有阻拦,心里正巴不得一句。

    颂祺没有问黄琴梦去哪儿。但不出所料,酒店是五星级,又两大箱行李,在她来之前就已经在地毯上,像个碑。

    一片寂静。

    室里有夜之河比光流得更远。

    黄琴梦拎着包包,坐在窗前的软牛皮沙发上,籍窗外凋零的微光,点一支烟来抽。

    颂祺站在门边。房里没有开灯。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见黄琴梦就这样失意。

    第二支烟抽完,黄琴梦开口了:“好险她们要离开珞城了,这样我可以快点找房子。”

    颂祺知道“她们”,是指江美茹还有江沐。黄琴梦这一回来果然不打算走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男人总之没一个好东西。”一片沌沌的黑里她笑了,声音忽然沉下来,念咒一句:“没一个好东西。”

    然后就不说话了。也许因为极低所以听不到。可她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黄琴梦要颂祺开灯,开灯颂祺也还钉在地上,不动。

    她拒绝她脆弱,也拒绝同她亲狎。

    黄琴梦睁睁看着颂祺,忽然发话:“都是因为你!如果那时你不去机场——”

    然后又不说话了。大概也意识到那一场毁灭了她最后的爱。

    颂祺说:“我要回江家一躺,拿作业。”

    黄琴梦没有应;她不再看她。不看就看也看不见。

    颂祺很轻地关门。就像她想要自己觉得这门从未被打开过;假装自己从未造访。

    天哪,这根本是一场不知道该形容是什么样的梦,为什么会这样?要她怎么跟顾井仪说?

    推开酒店大厅的门,就着台阶蹲下,她知道自己走不远的。

    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且偏偏是国庆假期,顾井仪少不了找她的,要她怎么开口呢?抱歉我妈回来了不得已要取消所有的计划——她知道她不能够。

    打开手机看消息,顾井仪果然问她有没有回家。

    她背对酒店的巨型脸嘴来来回回敲字,删除,又敲、又删。敲到字跟字都发疯、在对话框撞墙。

    到最后她几乎要哭了。她拿她当什么她怎么能同样去对待他。

    忽然,微信那头顾井仪打了问号过来,“我猜猜你到底要讲什么?”

    颂祺熄了屏,又亮开。不能在手机上说。

    她打字回:还是见面再说吧。

    可是直到进小区她还是没想好要怎样开口。她很怕会伤害他。没有去江家。

    顾井仪说在小区楼下的咖啡厅等她。

    她一进门,廊角的铃风雨地摇晃,越来越大声。

    顾井仪携数位板在靠窗的位置坐着,察觉她看他,隔着嘈嘈的人对接她的目光,像行驶在隧道里的列车之于出口。

    这情形下被他注意她只觉自己要完了。

    还没挨到桌边他就执起她的手。一面拨数位板给她看,高兴而有些天真地问:“怎样?”

    “很漂亮。你,在做插画?”

    “对啊。噢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打算把小老弟接家里了,那家主人要搬走,说是不要了。我打算给新成员置办猫爬架什么的。”

    她笨笨应了一句。那一瞬她真是恨的,恨在快乐里温习痛苦。

    顾井仪问她想点哪款蛋糕来吃,颂祺很小心地说:“我有话要跟你讲。”

    他看她一眼:“要是提分手我可不答应。”然后笑了:“怎么了?”

    “我妈,她今天回来了。我想她这次不会走了。”

    “嗯,怎么了?”

    “她不知道我们交往的事。”

    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一时间他看她极复杂,极不解,是那种成分极复杂的中药汤。

    她的嘴成了石头。

    “没关系啊。”顾井仪又说了一次,没关系的。“你太紧张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女生一般都不会告诉家里。”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会搬家,会不能及时回复你的信息,会不能接你的电话,会没办法和你度过这次假期——你,你懂了吗?我真的很抱歉,我现在也很,我,总之我很对不起你。”

    然后顾井仪不说话了。不是说生气,他确实懵了。可以很小心,但他不能忍受为什么要贼偷贼摸成这样,可又不好怪她,只是讪笑一句:“这也太绝了吧。”

    目光切回数位板,“那给你点一份芝士蛋糕?”

    她只觉得一部分自己从他那里流走了。

    他怎么忍心数说她,勾住她的肩膀说好啦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到最后还是他送她。虽然残忍,但她脑子里还是不停冒问句:他能陪她一直下去吗?

    一想,就泡泡一样破了。

    颂祺走进她跟黄琴梦的房子。一关门,黄琴梦就紧紧盯着她看:“怎么去那么久?”

    颂祺心里笑了,说:“寄住那么久,怎么好什么都不做。”

    不知道是不是她脸上嘲讽的意味太明显了,黄琴梦撑起眼皮:“你的意思是我对不起你?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哦,颂书诚做的够,让他去收养你啊。”

    颂祺不搭理,径自往浴室走,才走两步,黄琴梦就叫住她:“拿来。”

    “什么?”

    “手机。拿来。”

    颂祺不反抗,由着她查。

    黄琴梦翻找不出什么,舒缓了声气:“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可我不过是个女人,有时我身不由己,没办法的。可这就是生活不是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没有像颂书诚那样直接放弃你。总有一天你会体谅我的。哦,明天我带你去商场买几件衣服,转眼天就凉了。江家那些衣服就不要了,一穿穿几年,也不怕人笑寒酸。白行李箱里有我给你带的礼物。”

    听到最后一句,颂祺端凝了脸孔说谢谢。可是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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