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所剩的并不多。被偷走的每一刻在感官混乱里无声无息地离开，卡芙卡看了看时间，还有13天。
伤已经差不多好了，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卡芙卡现在处于信号并不算好的海上。银狼说到底也还是借助网络的骇客，在他们靠岸蔚蓝之前都没什么办法长时间和他们联系。
好在海上的航行也不过两三天的路程，他们也没遇到什么大的风险。卡芙卡再一次下意识端起红酒杯想要抿一口时，不出所料地又看见了刃朝她走过来的身影，她略有些无辜地笑笑，眨了眨眼睛将酒杯若无其事地放下推远了一些。
哨兵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酒杯连带着酒瓶一起拿走。
“阿刃…”
“你的伤还没好。我们接下来还要赶路。”
对方道。
“好吧，好吧——我其实只是想说，陪我去甲板上走走怎么样？这里已经能看到蔚蓝了。”
现在是夜晚，海上能见度还算高，微仰头能看见夜空中遥远模糊的星星。甲板上散步的乘客不少，卡芙卡有点任性地随手催眠了他们，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吹着海风。
“到这里就暖和起来了啊。”
她轻轻说道。
卡芙卡听见大概是船舱内侍者正在拉着小提琴传出的隐约的乐曲。她轻轻地哼了几句，鹅绒质地的大衣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出光泽，又在风里微微荡起。
“你说，星星那边，有什么呢？”
她似乎只是单纯的发问。也许是在说那个灰发的小姑娘，也许在说头顶的群星。也许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踏入宇宙的那一刻，所有命运再此刻被提起的笔尖书写，墨点落到书页上后便再也没有逆转。
那无疑是精彩而短暂的一生。像是夏日的烟火那样绚烂。她见过无数生命无法想想象的景观，见过一个又一个文明在她的见证下崩坏，就像一颗膨胀爆发又迅速冷却塌缩的星星，最后躺在宇宙空寂的黑暗里安静地睡着。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生命在短暂的炽热后冷却，如同逐火的飞蛾。
离蔚蓝的海岸线越来越近了，能看见远处闪烁的纷繁光点。能看见灯塔。繁华在寂静的海浪声里看起来就像是梦的一块背景幕布，一块游戏里小小的贴图，虚晃遥远。
“……”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散乱的记忆碎片很快沉入了最深的意识底部。
“…也许有别的世界，也许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
“嗯，是啊，什么也没有。”
晨光微曦时他们踏上了蔚蓝的土地。银狼终于打来了通讯，背景音里还是游戏哒哒哒的bgm。
“卡芙卡，你们什么时候能到？”银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走神，她的视线也有点游离地盯着游戏机，“哦，我不是很着急的意思。着急的是你闺女。”
刃听到这个称呼时手都没忍住抖了一下。卡芙卡有点想笑，掩住嘴唇轻咳一声掩盖笑意，
“闺女？你是说，星在你那边？”
“嗯哼。别怪我这么称呼，她总是一个劲地喊你妈咪，明明她第一眼见到的应该是艾利欧。星，过来和卡芙卡打个招呼。”
银狼微侧过身，灰发小姑娘的小脑袋从她后头探出来，手里游戏机激动得都差点摔地上，被银狼眼疾手快地接住。
“卡芙卡！！！”
“嗨，星星。我想我们这勉强算是第二次线上见面吧，怎么这么激动？”
星一噎，眼眶里蒙起的水汽差点就要凝出来，她有点哽咽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时间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得有些沮丧失落地盯着她，“卡芙卡…你，你现在还好吗？”
卡芙卡一顿。
“…我很好。好了，星星，有什么话见面再说吧，我还有事，先挂了。”
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将星差点脱口而出的话阻隔。出现了一些本不该出现的错误，她想，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如果在赶到之前梦又加速坍塌就糟糕了。
“不和那个小姑娘多聊一会？”
“没必要，很快就能见到了。”
还有9天。
“阿刃难道不好奇吗？”卡芙卡笑着微眯起眸子，“比如，我为什么多了个’女儿’什么的？”
“……”
“好吧好吧，不逗你了。”她牵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等回到基地的时候…我会把那些告诉你的。你愿意相信我，像现在这样，我很高兴。”
……
日子像是倒计时一样一点一点地追在后面。
卡芙卡放弃了开着自己的车一路横穿大陆回去的想法，而是选择了更快速的铁路。昼夜在列车上不断行进的途中交替往返，快速略过的景色像是被蒙上一层迷离不轻的薄雾。
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旅行。卡芙卡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思忖着、组织着自己的话语，却一时间想不出自己还要对他说些什么。
诉说自己的遗憾？倾吐内心交织复杂的情感？最后的劝说？还是…编织一场谎言，一点一点抹去一场空无的美梦、抹去一个人在他记忆里存在过的痕迹？
哦，她想，可是她是一个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呀。她不想被忘记，出于任何私心。
只是作为一个已经没有未来的人，出于又一份私心，她希望他得偿所愿，却也希望他能摆脱命运的引力、走向不被过往缠绕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命运的丝线在短暂的交结后轻巧地松开，尾端的虚线延伸向无尽的空无。
而所有语言在喉间哽咽。
心思百转千回，卡芙卡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回握住他的手。
还不是现在、再等等，再等等。请让时间慢一些吧。
……
尽管并不明白卡芙卡为何如此匆忙地赶回基地，刃在她的安抚下将自己心中越发强烈的不安压下，将原因归结于她急着赶上银狼的生日、以及要去看看那个小姑娘。
她说过回到基地后会将一切告诉他。
卡芙卡看着日历再一次翻页，最后一张薄薄的纸页被撕下。此刻正是午夜，基地的大门打开，她赶在凌晨见到了蹲在大厅打游戏的银狼。
少女面前的一堆监视屏还在亮着光，游戏机里啪啪啪越来越暴躁的操作声在听到大门打开时戛然而止。她刚想丢下游戏机回头时顿了顿，好让自己显得不算那么急切——虽然她还不太能完全控制的信息素已经暴露了心情。
“卡…咳咳，…卡芙卡？终于舍得度假回来了？”
“你的成年礼，我当然要回来了。”她弯起眼眸笑笑，将礼物递给她，“成年愉快。嗯…分化成了一名向导呢，不出所料。”
“那也是超能打的向导。谢了。”银狼略有些小小得意地仰头，看到礼物的瞬间眼睛还是没控制住微微瞪大，“这，这是…！”
“呵呵…不现在就打开看看吗？”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算了，这么晚了，我回房间再打开看。…啧，别笑了，卡芙卡，还有那个一直站着当木头人的大叔，你们也早点休息。”
“嗯，好哦。晚安，宝。”
“…晚安。”
银狼收起她的宝贝卡带和游戏机，给普罗米修斯设定了指令后往基地后区走去，想了想她顿住回头，“…我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才等到这么晚，卡芙卡。哦对，星的房间在你隔壁。走了，明天见。”
卡芙卡看着她略显急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句明天见并没有说出口。
她心里默默道，嗯，我们明天见。
“阿刃，我现在还不想回房间休息…可以陪我去天台坐一会吗？”她在黑暗中隐去表情，语气轻轻道，“虽然才是午夜…很快就要日出了吧。”
…
他们没有回房间。
星蹲在卡芙卡的房间里有些不住地困倦，想着她怎么还没有赶回来。小孩子的身体果然很容易累，昏沉的下坠般的困意让她有些难以维持此时的清醒。
…不，不对！
星在短暂地挣扎后恢复了清醒，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往外跑去。
她正在被梦排斥，现在还不可以醒来——她还没有见到卡芙卡、她还有很多、很多没来得及告诉她的话要和她说…还不能醒来…！！
…
浓重的云翳盘桓在新巴比伦的上空。卡芙卡在这里能远望到黑暗中闪着光亮的巴比伦塔，旅行开始的地方。
梦的天际背后隐约出现一丝黑白分明的意味，在黎明前最暗淡的时候。一如曾经出现在她精神图景尽头的两扇门扉所在之处、与现实交界的虚无之地。
有些下雨了。
刃撑着黑伞靠近她，将伞面向她倾斜，又为她挡去周围吹来的风。
下雨的话，兴许看不到日出了。
“阿刃，我们见到的那天，好像也是个雨天呢。不，是我记得没有那么清楚了——是你答应和我离开的时候，那里才刚刚开始人工降雨。”
他安静地听着她说话。他知道她有很多话要讲，也许还会有一些来不及说的话。
眼前的人就像蒙了一层雨雾的薄纱，他微微向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们相遇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或许只占了你生命的…百分之一？我不清楚你的过去，不过那对我来说，还是很幸运的经历。”
尽管这份幸运来自她与命运的谋算。
“如你所想，这个世界并非真实，不过是一场以我们的情感记忆与现实为蓝本的梦。像是不稳定的模拟宇宙那样。”卡芙卡转过身倚靠在围栏上，发丝已经被风吹来的冰凉的细雨沾湿，如同粉晶一样的眼眸再一次悄然流转起无光的黯淡。
当她真正地说出这句话开始，远处的天空闪烁了片刻，化出一小片白色的方形空块。
“所以，我们其实已经一起走过了很远的路。还记得那个你问的问题么？那天选择你没有别的缘由。只是偏爱而已呀。”
“梦醒之后，你会去哪里？”他皱起眉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卡芙卡…不要骗我。”
“这个问题呀…是想听实话么，阿刃？”
女人言笑晏晏，牵过他的一只手，浅薄的红唇微张，
“听我说：阿刃，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心灵在听见这一句话时不住地动颤，灵魂中几乎疯狂地响起警报：不要陷入她的催眠。只是她除却压制他的狂乱情绪时几乎不会主动对他使用言灵，以至于他在她的面前并无心灵设防。
他无法说话，有些近乎绝望地对上了女人朦胧又温柔哀伤的视线，所有清醒沉入潜意识的海底。
“在梦境醒来之后的世界里，我被困在了一个宇宙的角落无法脱身。所以——你要记得找到我。我们约好了哦？”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说着她的话，只是此时的言语传到耳边时他无法辨析，像是破碎的乱码。他看见她的红唇翕张，看见她背后的天空以更快的速度碎成黑白的色块，直到巴比伦塔也被橡皮擦一样的力量抹除。
听我说：阿刃，我祝愿你得偿所愿。我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我已品尝过死亡那样的滋味，我因恐惧而开始后悔——我的私心终究让我觉得，你或许可以走上另一条并非死亡的道路。
告别过去的方法有很多。没有未来的人可以去抓住未来。只要活着，命运的道路便仍有着千百副面孔。我想，我这样做是否能将你的命运也推向偏离的另一端呢？我并不知道。
所以，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插手你的命运。听我说：当你真正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时，你会彻底忘记我。
“呵呵…那么…就这么说好了。”
伞掉在地上，空白的色块突兀地出现。
星在醒来前还是没能来得及补上那一句再见。
刃站在初识与告别的雨里。一块秾丽的色彩突兀地被从生命中抹去，徒余一片空白。他在纷乱上涌的记忆中几乎忘了呼吸。
梦醒了。这一次夜晚过去，但属于他的那一颗恒星没有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