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该立刻离开这里。

    但是那根皮鞭硬生生拖住了林识月前进的脚步。

    ‘若是贸然回去，你该怎么见到皇帝？况且这根皮鞭不就证明，商止川出事了吗？他帮了你那么多，合该留下来查明真相，不是吗？’她对自己说。

    ‘那又如何？你一介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能做什么事情？查明真相？永阳坊疑点重重，似乎已经全然被钱渡东占据，你觉得你留下来，能查出什么东西？’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加以回复。

    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也很难做出抉择。

    她站在原地，良久，才捏了捏掌心，闭上了眼睛。

    ＊

    是夜，天色暗沉，乌云遮天，见不到一颗星星，就连明月都被厚厚的云层所遮挡。

    林识月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盯着远处的一个巷子。

    那是白日右护法的落脚处。

    为免被发现，她离得很远，所以即使右护法出来，她也只能看见一个小点——但也足够了。

    黑夜中，除了几声虫鸣，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林识月安静地站在原地，双手交叉抱胸，等待着她希望的人的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识月已经有些习惯这种寂静了，呼吸似乎都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了，她才听见自己头顶处传来了一声瓦砾的震动声。

    瓦砾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被人刻意压住，最终落到林识月耳中的，就是一声极其沉闷的嗡鸣声。

    她不紧不慢地向右横跨了一步。

    发出的声响被上方那人落下的破空声所掩盖。

    景筠从上面轻轻跳了下来，脚尖点地作了缓冲。夜色为他肩膀处的一只蛊虫作了遮掩，它慢慢地朝着对面的那个巷子飞了过去。

    看着蛊虫飞行的痕迹，景筠才打算仔细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

    “什么——？”他一偏头就注意到了一旁的林识月，下意识就想要叫出声来，但又偏偏竭力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将疑问憋成了气声，眼神谨慎而震惊地看着林识月。

    林识月方才横跨一步，就将自己又藏进了阴影里，这时一抬眼，便恰好与景筠对视上了。

    面对着景筠难得震惊的表情，林识月好整以暇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来，做了一个“好巧”的口型。

    景筠所有的疑惑与震惊在林识月的这一副微笑中都幻化成了一个自嘲的短促的音节。

    “林姐姐故意在等我？”他用气声问道。

    “显然是的。”林识月不紧不慢地回答，同时也没有停下对对面巷子的关注。

    “等我做什么？”

    林识月挑眉：“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害怕会被右护法发现吗？”

    景筠一时无言，片刻后盯着林识月，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恍然道：“林姐姐是算到了我会来？你想要让我帮你盯着右护法？”

    “不错。”林识月毫不掩饰地点头应道，“我不会武，而他应当是比我强些的，我若贸然出手，怕是会打草惊蛇，还会把我自己也搭进去，想必你今晚既然来到了这里，也不会想这种事情发生吧。”

    景筠呵笑一声，平日里一副讨人喜爱的乖巧面容在此时此刻完全消散去了，转而替代的是一种极其奇异的笑容。

    上一次他露出这副表情时，林识月差点没把他弄死。

    “原来如此......”他喃喃，“林姐姐好算计，原来白日就看出我的打算了吗？好吧，好吧，这一次，算是我输了。”

    “不过......林姐姐，我这么帮你做事，总得再要点好处来吧。”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又散去，转而又是那副熟悉的委屈模样。

    林识月没多废话：“试蛊的期限再加一月。”

    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林姐姐吩咐，我可是一定要做好的。”

    林识月原还想再说些什么，眼神一闪，立刻又安静了下来，同时丢给了景筠一个提醒的眼神——有一个人影正从对面的巷子内慢慢走了出来。

    距离太远，林识月看不清那人的脸，故而也不敢断定那人就是右护法。

    但她仍旧不敢放松，依旧凝视着远方的那个小点。

    景筠比林识月知道得更多一点。他耳微动，听见了远方的蛊虫给他传递而来的信号，心里已经有了思量。

    他扭头，对着林识月点了点头。

    林识月屏住呼吸，看着景筠脚尖一点，再度掠上了房顶，在这一条路上远远地缀着右护法，保持着一个既能跟得紧，又不至于被发现的距离。

    林识月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

    她转而抬头看着阴沉的天，心里无端地叹了口气。

    “系统，距离任务期限，还有几天？”

    【系统：今日是六月甘一，距离期限日还有七十一日。】

    还有七十一天......林识月算了一下日子，虽说看起来还不算少，但现在她连公主的面都还没见到，一切都还有着浓厚的不确定性。

    况且，林识月记得，系统给予的任务里，除了找到失踪的公主外，还有一条“发现其中的秘密”。至于要在这一项上花费多少时间......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还是得加快速度。”她低声道。

    现在这个时间和情况，再回去休息，怕是也睡不着了。林识月干脆在墙边盘腿坐了下来，从系统内置图书馆里寻了本书，开了起来。

    ......

    “......小七？丫头？”

    不知过了多久，林识月感觉有人在拍打她的肩膀，她抖了一下，迅速从书里挣了出来，晃了晃脑袋，睁眼看见了面前对着她露出担忧神情的老奶奶。

    她恍过神来，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奶奶，怎么了？”

    “你这丫头，咋一人大晚上搁外头呆着？不是说回家去了吗？”老奶奶有些嗔怒地拍了一下林识月的肩膀。

    “许久没回来了，有些不太习惯，睡不着，出来逛逛。”林识月苦笑。

    “那也不能就这么在外面睡了啊。”老奶奶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没睡呢，奶奶，我就想想事情。”林识月说。

    “你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心里能有什么事情？”老奶奶皱眉。

    林识月很久没有接收到这种长辈的关心了，内心被老奶奶这几句简单的话语给挑动了起来，仿若喝了一壶温水一般，在有些凉意的夜中带给了她些许暖意。

    她伸手托腮，看着远方的夜色，心里陡生了一种冲动：“奶奶，那个神水，你给你家孙儿喝了吗？”

    “喝了的，”说起神水与她的孙子，老奶奶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他已经睡了......他爹娘去得早，我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别的念头了，就希望他能过上个好日子就行了。”

    老奶奶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林识月讲着她过去的那些事情。

    林识月安静地听着。

    “......所以啊，只要他能有个好出息，老婆子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老奶奶最后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停了下来。

    很美好的祖孙情。

    林识月听得有些心潮澎湃，目光慢慢回收，转而抬起头来，认真地凝视着老奶奶有些苍老而和蔼的脸：“奶奶，虽然可能有些不合适......但神水......或许还是少喝些吧。”

    即使没有毒性，无缘无故地喝着他人的血，总不是一件好事——林识月也不想这一位心善的老奶奶到最后被这个真相所打击。

    老奶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雾蒙蒙的眼中浮现一种迷茫神色：“......为......为何啊？”

    林识月目光柔和：“奶奶你若愿意，就听听我的话。若是不愿意也没事。”

    她没打算直接告诉她真相，这对她打击太大了。

    老奶奶嗔怪地瞪了林识月一眼：“你这丫头，哪有愿意不愿意的，老婆子我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说这些生分话！行了，你在外头待着也不是个事儿，起来去我家坐着吧。”

    她向林识月伸出手来。

    手沐浴在月光下，即使上面有着好几层深深的沟壑，透着年老的痕迹，但此时此刻却带有某种圣灵的光辉般。

    林识月把自己的手搭在了老奶奶的手上，一使劲从地上站了起来。

    “多谢奶奶。”

    “什么谢不谢的......真是，这丫头。”那老奶奶又摇了摇头，啧啧了一声，背过身去拉着林识月跟着她。

    林识月跟在老奶奶的身后，走回了她的家。

    她的家便正是林识月所幻想的一个温暖小屋的模样。屋子不大，但处处都透着人味，灶台上放着些洗干净的陶碗，一旁零零散散放着些野菜，而白日老奶奶提来的那一桶“神水”也正放在了灶台里，已经没了一半。再到内里，便处处可见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了。桌上放着些笔墨，还有几张写满字的宣纸——即使纸质不算太好，但已经是老奶奶能为她孙子做到的极限了。一旁用木头打造了一个粗糙的书架，上面放着几本书，有些书因为没有放的十分整齐，此时便倒在了书架上。

    “快些进来吧，丫头！”老奶奶压低声招呼着林识月进来，自己匆匆地跑到桌上，点燃了烛火。

    暖色的灯光让屋内更显温馨了。

    林识月没忍住，嘴角浮现出笑容来，眼中也闪烁着羡色。她上前到书架旁，看着翻倒的书，没忍住上手将书扶正了起来。

    “丫头，丫头，来坐。”奶奶端着两杯水，在林识月背后招呼着她。

    “来了，”林识月放好书，转过身去，微笑着在小几前跪坐下来，伸手端来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水，感受着传递而来的温度，还是没忍住下意识搓了搓手，“突然觉得好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奶奶往外一瞧，伸手拍了拍脑袋：“你瞧瞧老婆子的记性，门没关，我去关上。”

    她起身去关窗。

    林识月依旧微笑着，不急不徐，动作轻柔地，交换了自己和奶奶面前的热水。

    “唉，你看着这天，不出几个时辰又亮了，那时候又很快热起来了，真是摸不清头脑。”　老奶奶关好了门，摇着头回到了小几前，在林识月面前跪坐下来。

    林识月的手摩挲着茶杯，大拇指在上不自觉的敲了两下：“奶奶，您孙子呢？

    “那小家伙儿可不像你，没心没肺的，早就睡着了。”老奶奶挥了挥手，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热水。

    “有奶奶这般疼他的人，他怎会有烦恼呢？”林识月浅浅笑着，也端起水喝了一口。

    果不其然，她在对面坐着的老奶奶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放松。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再抬头看时，老奶奶的眼中已经全然是柔和而和善的笑意了：“你也才多大年纪，现在回家来了，也多休息休息吧，别想那么多事了。”

    “好。”林识月从善如流。

    她微笑着看着对面的老奶奶突然开始揉起了太阳穴，脑袋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奶奶，你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年纪大了，精神不太行了。”老奶奶忙解释了一下，眼皮却不听她的使唤，变得越来越沉重。

    “欸？”她的手重重落在了小几上，身子也随着晃动了起来，“怎么，怎么回事？”

    “不......不......”不该啊。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便彻底闭上了眼睛，头朝着小几的方向砸了下来。林识月及时伸出来，以自己的手掌作了肉垫，让她的头不至于摔伤。

    房间内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林识月不知该作些什么反应了。她只是维持着方才的那一副微笑，机械般的扬起唇角，眼中却满是悲凉地看着倒在她面前的老奶奶。

    她沉默地跪坐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体也蜷曲了起来。

    良久。

    才听见她自言自语道：“当真是......没有亲缘的人啊。”

    “只有书......只有书是最忠实的朋友了。”

    在一开始，她是真的真的没有对她生起过半分怀疑。直到她夜半来至，邀请林识月入屋坐一坐时，林识月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半分都不觉得她要害自己的。

    直到书本告诉了她真相。

    永阳坊的每一个人，都是丹轮公主失踪之事的帮凶。或许在听见林识月的那一句好意的提醒后，老奶奶便动了心思，想要将林识月所发现的那一点点真相永远隐瞒下去了。

    她伸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在小几下摸索片刻，终于摸出了一枚带着墨绿铜锈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