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

    皇帝的话语中没有愤怒,甚至连情绪都很少,只是淡淡地开口说话。

    他的反应让孙气松心中有些没底。

    孙气松记得,自己当初和皇帝私底下提起了几句这件事,当时皇帝的反应可与现在完全不同。他当时勃然大怒,像是痛心自己的付出都白费了一般,险些就要拿起桌上的砚台砸去。

    “或许只是我多心了。”孙气松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现在是朝会,皇帝碍于重朝臣在场,不好肆意抒发脾气罢了。

    林识月依旧垂着眼,安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被皇帝点到名的两人从朝臣队伍中走了出来,陈定言先开口,他手持笏板,对皇帝深深一礼:“此事或有隐情,臣想,林姑娘不会是这般草菅人命之人,还请陛下查明真相,再作决断也不迟啊。”

    “陈定言,你老糊涂了吗?”孙气松转身看他,不可思议地说,“此女自己已经承认了,你还要为她说些什么?”

    “知礼循法,方能服众,尚书大人,此事未经任何审理,直接定罪,怕是不妥。”陈定言说。

    “陛下,关于孙尚书对林姑娘的指控,臣已然在奏疏中写明,并于一月前就已呈给陛下,说明真相。”商止川突然开口。

    他的话让孙气松再度瞪大了眼睛。他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但好歹也是久经官场之人,没有立刻失态,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挽回局势。

    “陛下,无论真相如何,但此女终究身上,背负着一条人命,此事——不可不重啊!”此话恳切,他眼底甚至泛起了泪花。

    林识月闻言,唇微微上翘——终于,让她等到了这句话。

    “你自己如何认为,林氏?”皇帝听着,还是不发表任何评价,反而又点了林识月的名字。

    安静了许久的林识月,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笔直地看向前方,完全没有侧身看身旁的孙气松一眼。

    “陛下,民女赞同孙尚书之言,不管如何,民女身上终归是命案,即使——民女已经将事情始末在昨日,就托陈掌院呈递给了陛下。”

    孙气松听着她第一句话,只觉古怪,但听到后面,已然有些愤怒起来。昨日......昨日,不可能这般巧合,他一打算弹劾这妖女,这妖女就主动上书去找陛下说明真相。这期间,必然有人提前告知了她消息,才能让她做出这般有先见的选择。

    而前日......孙气松深吸了一口气,已经锁定了人选。

    他的试探,果真是......有效的。前日,他只告诉了商止川这件事,而再结合方才商止川的反应......十有八九,没有错了。

    他眼底闪过失望的神色。

    “嗯,不错。那你的意思,是想要甘愿受罚了?”皇帝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林识月。

    林识月的眼神一片清明,有如星辰在期间闪烁,开口时,即使谈论着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亦是镇定自若:“民女自然毫无怨言——然而......”

    她讲到这里时,顿了一下,转头对着孙气松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快到孙气松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民女觉得,既然孙尚书说,万事万物皆要图一个公平,那民女也想在陛下面前,求一个公道。”

    孙气松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皇帝抬眼:“说。”

    而林识月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孙气松的预感。

    “民女想状告孙启、秦见机、赵密等人,欺侮弱小、杀伤抢掠、无恶不作,理当严惩。”林识月说。

    她的话如同惊雷,重重地劈落到了孙气松的身上。他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林识月的余光看见了他的反应——皆在林识月的预想之中。

    这也算是她的意外之喜的。

    她方才所言的三人之中,“孙启”便是孙气松的老来子。

    他近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宠到了极致,恨不能将天上的珠宝都捧到他的面前。当然,他有些时候也会克制一二,命孙启读书写作,在这方面对他也是颇为严格——这也是孙启为何能够进入乾明书院的原因之一。

    故而这就早就了孙启割裂的性格,一方面他在学习上颇有天分,极为刻苦;另一方面,却又纨绔到了极点。

    很多事情,孙气松觉得事态也不算严重——至少没有闹出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便也随他去了。

    但他自然也忽视了一点,一个既聪慧又纨绔的受尽宠爱的人,自然不会事事都告诉孙气松。尤其是当他闹出了人命案的时候。

    林识月得知这件事时,也很意外。

    她原先的打算,是想要从奚知雪那边得到这些纨绔子弟的名单后,一个一个找上他们府中,试图以他们的力量来拦住孙气松的弹劾。

    但当她知道这三人中,有一人居然是孙气松的儿子时,便彻底改了主意。

    “奚姑娘,能劳烦您再说一次,那些人为何要欺侮你吗?”

    “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奚知雪当时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嗫嚅,“我看到......他们在欺负一个女孩......然后,把她丢到了湖里。”

    “然后呢?”林识月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了她。

    “然后......然后......我躲在一旁,很害怕,想去报官,因为那个女孩子一直没有浮上来......”她说着,像是在梦呓,“但是树枝挂住了我的头发,它摇起来,让他们注意到我了......我跑走了,来不及拿回我的簪子......但他们可能因为那个簪子,找到我了......”

    她发起抖来。林识月握住了她的手,试图以手心的温度给予她力量。

    “别怕。”林识月说,“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这是林识月的承诺。

    她弯唇,微微侧过身子,对着孙气松笑了笑,接着继续看着皇帝:“民女有人证,亦有物证,还请陛下允民女的这一小小请求。”

    孙气松猛然清醒过来,一下子意识到林识月想做些什么。

    他眼神快速闪动,开口就想阻拦:“陛下——”

    “准。”皇帝的声音比他更快。

    忽略掉孙气松难以置信的眼神,林识月微微一笑,再拜起身:“民女,谢过陛下。”

    “请陛下宣陈掌院养女,奚知雪入宫觐见,她为人证。”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孙气松愣住了,在后方站着的陈定言也愣住了。

    “雪儿?雪儿怎会牵扯进来?”他盯着林识月的背影,喃喃道。

    但无论这一帮人心中如何作想,十几分钟后,奚知雪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大殿中。

    如弱柳扶风,她一袭白衣,没有任何饰品装饰,静静地走在众人视线之中。她走到了林识月的身侧,屈膝大拜:“臣女见过陛下。”

    皇帝看着奚知雪的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说吧。你是人证,看到了什么,都一一说出来,有朕在,不必担心其他。”

    奚知雪已经下定了决心,闻言点了点头,这一回,明显是组织好了语言,相较起与林识月的那次会谈,流利了许多,但还是能依稀听见她言语中透出的恐惧。

    她说完后,一片寂静。

    “此乃证物,是臣女与他们三人对峙时,从他们衣服上扯下来的。”奚知雪垂下纤长的睫毛,掌心中放着一枚暗纹双面铜扣,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而一旁的孙气松在看清这枚扣子的一刻,身子再度晃了晃——他记得不错,这便是孙启的扣子。

    皇帝面色凝肃,看不出表情:“还有吗?”

    奚知雪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

    林识月看她一眼,轻声道:“说吧,没事的。”

    “......好,”她小声答应着,“还有便是......臣女这几日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那处湖泊,没见到他们的影子,所以......我想,或许那个姑娘还在湖里,陛下......可以派人去寻一寻,便知道臣女所言不虚了。”

    皇帝闻言,立刻吩咐了一声:“姜侯保,你速令岳宿带一队禁军前去搜寻,不得有误。”

    “是。”姜侯保立刻答应下来,离开时,眼神略带怜悯地看了一眼孙气松——他现如今的模样,仿佛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更为苍老,摇摇欲坠。

    待姜侯保离开殿内后,整个大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不少人的视线全部都集中在最前端的林识月与孙气松的身上。

    陈定言面色复杂地看着前面两女的背影。

    “陛下,这便是民女之请,还望陛下成全。”林识月抬起头,看着皇帝,不卑不亢。

    皇帝俯视着林识月,点头。

    他面无表情,但林识月却能从他那淡漠的神情之中,窥见一丝欣赏之意。

    这一局,是她胜了——不是胜在其他之处,只是胜在对圣心的把控。她心中叹道。

    几乎就在皇帝点头的一刻,孙气松开口了,声音相较于方才的义正言辞,已经飘忽了许多:“陛下......”

    “老臣......老臣想......”他支吾了半天,终究面对着皇帝凌厉淡漠的眼神,还是颓然地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陛下,臣自请缨,为本案主理,还望陛下应允。”商止川在后站了出来,深深行了一礼。

    “臣定当秉我朝律令,公正行事,严查真相,给诸位一个交代,给奚姑娘一个交代,也给孙大人一个交代。”

    “好——朕便把此事交予你,莫要让朕失望。”皇帝慨然应允。

    一切顺理成章地如同一场戏,从开端到结尾已经全部写好,只消有人将其内容细细填好。孙气松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皇帝什么时候说的下朝,他已然没有印象了,只能混混沌沌地随着以往的姿态与动作,机械般行礼,走出大殿。有同僚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只是作了安慰。他也自然的点了点头,但其实连同僚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他就这般地站在殿外,如同木偶。

    直到穿戴甲胄的禁军押着一个人从殿内走了出来,他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面容,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孙大人。”林识月微笑着,仿若自己身旁没有站着那几个禁军,和孙气松打了个招呼。

    孙气松的手抖了抖:“都是你安排的。”他用的肯定的语气。

    林识月摇头,还是那副微笑:“孙大人还没想明白吗?”

    她眼神漆黑,即使是微笑着,眼睛里还是如同深邃无底的黑洞般,仿佛能吸摄一切情绪。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神情。

    孙气松的表情立刻变了,所有想不明白的关节,在这一刻恍然明了。

    为何一切都像是一场安排好的戏剧。

    为何林识月会如此坦然的承认。

    为何与他原本商议好的同僚,今日却一言不发。

    他猜到了真相。本就苍老的人,腰背一下子佝偻了不少:“我老了,眼睛也不明了。”

    林识月笑:“想必孙大人想明白了,您是聪明人,日后要如何行事,便得需您多加思量了。”

    孙气松不看她。

    林识月也不在意:“那么,孙大人,我便先走了。”

    身后的禁军押着林识月朝禁所行去。

    或许是因为她今日在朝中的表现,他们对林识月的态度并不算太过严苛,也并未加以过多的为难。

    林识月就这般被送至了禁所。

    禁所内,也并未有人为难她。她坐在有些潮湿的稻草上,揉了揉发酸的脊背,看着头顶微微开着的小窗,干脆地发起了呆。

    她脑中很不平静。即使她已经竭力想要清空大脑中的那些记忆,但它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翻涌了上来。

    她记得前日,她请求陈定言带着自己去见皇帝。他拗不过林识月的恳求,还是同意了。所以天色深黑之时,林识月便入了宫,见了皇帝。那些事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告诉皇帝的。

    她犹记得那时皇帝的面色不太好看。

    但林识月琢磨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林识月自己不满,还是为了孙启的事情而不满。

    她决定赌一把。

    “陛下,民女因书,而感悟世间万事;而孙启等人,却不敬书至如此地步。”

    “这恰恰便是世人还不够爱书的表现。民女觉得,若是世人都可读书,便都能知道书的美好,那么,如孙启一般肆意毁书杀人之举,便会少了许多。”

    皇帝当时,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识月:“林姑娘这话倒是聪明,把自己摘地干干净净。”

    林识月笑了。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牢房门口,锁链稀里哗啦的声音将林识月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她坐起来,看着外面。

    一身官服的商止川负手而立,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为他打开了锁。

    “大人,您请。”

    他冷淡地点了点头,抬步,跨入了牢房内:“你先离开吧,片刻我自会出来。”

    那人自然恭敬道是。

    等他离开了,商止川才将目光投在了略显狼狈的林识月的身上,开口,罕见地有些尖锐:“林姑娘当真厉害,自己把自己送了进来,在朝堂上一句不辩,爽快地承认,商某倒不知道,林姑娘是这般豪情义胆的女子。”

    还是那张冰冷的脸,眼中却罕见地浮起了怒气,又混杂着些许懊恼。林识月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和他上一次见面时,这位世子殿下的神情与现在却是截然不同的。

    都很好玩。林识月没忍住笑了笑。

    “还笑?你当真觉得自己能耐了?”商止川瞪她。

    林识月好脾气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知道,商大人承诺过我,会秉公处置——我自是一直都记得这句话的。”

    林识月的话温和,唇边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商大人因为她的这一句话,红了耳朵。

    逗一逗真有意思。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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