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趁着多尔衮不在的日子，素蓥跟敏儿合演了一出苦肉计，从军医那里骗来了一些治疗风寒体虚的草药，给洪夫人送了过去。虽然感觉上不是亲娘，但毕竟也朝夕相处这么多日，蒙她照顾，自己在洪府的日子也算是衣食无忧了。现下这种状况，也只能是多尽份孝心，能帮多少是多少了。

    这日下午，素蓥正在多尔衮的营帐中边打扫边等待敏儿的消息，忽然门帘一掀，却不是敏儿，而是那个大魔头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个将领打扮的满人军士。

    “朝鲜已递了降书，与我大清签订了盟约，这一仗我们又可以凯旋而归了。”多尔衮边说边解下披风交到素蓥手中。

    “此番皇上已与豪格先行率领三万将士押送部分俘虏和朝鲜进贡物资由长山口经宽甸启程回盛京了，剩下的九万兵士由我等负责，在朝鲜各处驻扎，待监督朝鲜将协议事项履行完毕之后，将缴获物资及剩余人质由水路押运回国。责任重大，不容有失！”

    “我等听从将军调遣！”几位将士众口一词。

    “好！明日开始，岳托率领红旗军开始收缴清点装运物资，确保十日后所有物资集中到港口装运。多铎率白旗军赴朝鲜各处驻守，力保安全无虞。马福塔率蓝旗军清点人质，释放俘虏，既要有序遣散，又不可错漏一人！此番人质众多，我等根据江面及船只状况，陆续撤离回国。”多尔衮冷静清晰地下达了指令，众将领命而去。

    营帐里又只剩下素蓥和多尔衮两人，但是素蓥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遣散俘虏的兴奋里，直到一股逼人的气息来到面前，她才回过神来。

    “本王进来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给本王奉杯茶的么？”

    “呃……好的。”看在即将要解放的份上，素蓥第一次提供了微笑服务。

    多尔衮端起茶杯，倒不急着喝下，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半晌方才小饮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十日后，你随本王返回盛京。”

    DUANG~

    素蓥瞬间石化！

    她没听错吧？这个无赖将军居然没打算放她！

    不出所料地看到她的脸色由晴转阴，他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不是说释放俘虏吗？”素蓥面上难掩气恼。

    “没错，我大清皇帝仁慈，俘虏全部释放。”

    “那为什么还要抓我回盛京？”

    “因为你不是俘虏，”多尔衮突然长手一伸，将素蓥拽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身份是人质！”

    “为什么？”

    “因为令尊大人是朝鲜司宪府掌令洪翼汉，更因为你是朝鲜王世子未过门的良媛，我没说错吧？”

    素蓥闻言一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如此尊贵的身份，当然要请回我们盛京做客了。”多尔衮说罢放开她的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本王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给你几日时间回去跟亲人告别，十日后务必收拾好东西来我军中报到。

    什么？他居然会让她就这么离开？真的假的？

    “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么？”

    “你若不回来，我自然是没工夫去寻你。不过……你的父亲和王世子他们也就未必有命回来。”

    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素蓥忿恨地瞪了他一眼。但无论如何，能逃离他身边几日，也能回去跟洪夫人好好道别，眼下之际，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13.2

    不知不觉已是二月初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晚，大概是不想给倍受战乱摧残的人们更添饥寒。直到停战协议签署的这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才将整个江华岛包围。

    素蓥带着敏儿来到俘虏营，接出了拿到遣散令的洪夫人。她的病原本服了几日药已经见好了，却又因为这场大雪加重了。

    回到她们在江华岛的那间破败的小院，素蓥和敏儿打扫出一间小屋安顿洪夫人住下。洪夫人体虚力弱，一张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显出异样的潮红。她拉住素蓥的手不停追问，“素蓥啊，你父亲呢？他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面对这样的追问，除了无言以对，还能怎样？因为她太清楚洪翼汉回不来了，他两日前已随着皇太极的军队去往遥远的盛京了。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母亲，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好好调养好身体，敏儿会一直在您身边照顾您的。女儿不孝，就不能在您身边看护了。”

    “素蓥，怎么回事？你要去哪儿？”

    “为防止大王不遵守刚刚签署的停战协议，父亲和王世子他们都将作为人质被押解去盛京，女儿也要去……”

    素蓥话未说完就被洪夫人焦急地打断。

    “什么？你也要去做人质？不可以啊……咳咳咳……”

    敏儿赶忙递上一杯水，待夫人喝下，气息稍微平复，素蓥才缓缓接道：“母亲放心，我不是去做人质，是一位满清尊贵的王爷看上了我，要带我走。他不会为难我的。我答应随他去，是为了能呆在父亲和王世子身边，好随时照看他们，再把他们平安地带回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洪夫人有些不敢置信。

    素蓥朝站在一旁的敏儿递了个眼色过去，敏儿马上会意。她走过去扶住洪夫人说道：“夫人请宽心，敏儿可以作证。这些天敏儿一直跟小姐待在那位王爷的营帐里，小姐她说的都是真的。”

    看到洪夫人稍微宽慰的神色，素蓥这才放下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她先前一直害怕洪夫人受不了这亲人骨肉分离的伤痛，会加重病情。至于顺口编的这套说辞，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多尔衮那张冷酷邪魅的脸庞，其实自己此去亦是前途不明，生死难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离开那日，洪夫人免不了又是一番伤心落泪，谆谆叮咛，就连敏儿也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的。

    人间最苦，莫过于生离死别。此刻算是深有体会了。

    还是做仙子好啊，哪来这些病痛战乱死去活来？众仙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没事各自修炼，有事也都是喜事，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从来都不知道烦恼是什么。可惜，她如今已被贬为凡人，法力全失不说，还得经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如此看来，修人比修仙更苦啊！

    13.3

    当素蓥再度回到多尔衮的大营里时，所有军士车马正在有序整理撤离，上万人的部队因为即将凯旋归去而士气高涨，口号喊得震天响不说，每个人脸上都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与笑意，与前几日被释放的朝鲜伤兵战俘一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来不及感慨更多，素蓥已被带到多尔衮面前。他今日一身银色盔甲，与初见素蓥那日一般的装扮，只多了件猩红的披风。铁帽子之下，斜飞入鬓如墨玉般的剑眉，挺直的鼻梁，炯然有神的双目，无不彰显出一股凛然英气。

    如果不是相遇在这样的场合，如果他们不是彼此现在这样特殊的身份，素蓥真心不觉得自己会讨厌他。毕竟是外貌协会出来的，对美男子向来没有免疫力。如果说来到人间后见到的第一美男子是王世子李溰的话，那多尔衮目前也可以算得上是第二吧。虽远不及天琴王和月郎师傅的俊逸潇洒，但也有几分二郎天神的威武硬朗之气。

    甩甩头，抛开满脑子不合时宜的臆想，素蓥提醒自己，现在可是回到了这个危险人物身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放好你的东西，上后面那辆马车，我们即刻出发了。”多尔衮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发出一道干脆利落的指令，然后便径直策马而去。

    没有盘问，没有刁难，没有奚落——这不像大魔头的做派啊？素蓥心下奇怪，但更多的是庆幸。也许是要指挥大军根本顾不上她吧。

    已策马远去的多尔衮，此时却从嘴角逸出一丝笑意。

    她终究是回来了，没有跑。看来自己赌得没错！有了她陪自己回京，以后的日子应该会有趣很多吧？

    13.4

    历经大半月的长途跋涉，多尔衮率领的大部人马终于返回了大清的都城盛京。一路颠簸，一路的风尘仆仆下来，虽是受到特别优待，坐在押运多尔衮私人物品的车马船只中，素蓥依旧是被晃得头晕目眩，浑身似要散架了一般处处酸痛。待到这日马车终于停下，下得车来，素蓥方才发觉自己已然来到了多尔衮在盛京的府邸。

    不同于朝鲜房屋的低矮压抑，非黑即白的简单色调，多尔衮的睿亲王府一入眼便觉气派非凡。且不说那高逾三米的朱漆大门和门口镇守宅院的巨大石兽是何等的威严，光是那屋顶颜色鲜亮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就足以亮瞎双眼了。

    进得府中是一道又一道左一弯右一绕的小门，分隔出许多庭院。素蓥就在一团迷糊中被人带到了一间厢房安顿下来。

    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床铺，素蓥简直激动得想哭，忍不住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衾枕之中。一想到终于告别了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到呕吐的生活，心里便是忍不住的愉悦。带着嘴角一丝甜甜的笑意，她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13.5

    “王爷回来啦！”伴随着府里丫头们报喜的声音传入各个庭院，各院的夫人们一个个面露喜色，急忙开始了梳妆打扮，誓要将争奇斗艳进行到底。

    “翠儿，快把我那支金丝步摇拿来。你帮我看看，我的耳环要不要也换换？”

    “云霜，我新做好的那件芙蓉锦袍呢？快拿来给我换上！”

    “喜梅，我的胭脂怎么没了？快去海总管那里拿一盒来，要今年云南最新进贡的那款玫瑰露哦。快去快去！”

    ……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平静了几个月的王府一下子炸开了锅，所有的女人们瞬间忙碌起来，除了怀玉阁里睡得不省人事的那位。

    素蓥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直到一阵哗哗的水声将她唤醒。睁眼望过去，只见三个穿着相同青色夹袄粉色旗袍的女子正在外屋忙活着往一个大木桶里倒着热水。

    见到素蓥起身，其中一个女子微笑着施了个礼道：“姑娘醒啦？奴婢们是奉了王爷之命过来给姑娘准备热汤沐浴的，扰了姑娘好梦，实在抱歉。只是看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再晚了怕厨房里都忙着准备晚膳，没工夫烧热水。还请姑娘早点沐浴更衣吧。”女子边说边拿了一套待换的衣裳过来，轻放在床上。

    “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素蓥朝她微微一笑问道。

    “奴婢青花，就由奴婢来伺候姑娘更衣吧。”

    见这女子上来便给自己宽衣解袍，素蓥连忙后退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

    虽然在朝鲜也做了几天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但手底下一直只有敏儿那一个使唤丫头，素蓥也只有在初来人间病怏怏的那几天里真正让敏儿服侍过，其他时间跟敏儿都像是姐妹般的相处。

    之后就更不用说了，自己都沦为了阶下囚。今后还不知道要在多尔衮府上当多久的粗使奴役，这被人服侍的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姑娘可是嫌弃奴婢笨拙？”那叫青花的女子一脸被拒后受伤的神情，语气幽怨。

    “不是，不是，”素蓥看那小女子一脸哀戚，赶紧解释。“我也是个伺候别人的命，从没被人这样服侍过，我只是不习惯，相当不习惯。”

    素蓥讪笑着又拿眼角去瞟站在木桶边的另外两个丫头。

    “洗澡，我真的很需要，但是你们，我真的不需要。各位姐姐妹妹，你们在这儿，我都不知道怎么洗了。拜托，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吧。”

    三个女子面面相觑。

    “这可是王爷吩咐下来的活，我们哪敢不做呀？姑娘你可千万别再推辞了。”

    “那这样吧。宽衣穿衣什么的，我自己来。你们待会儿就给我淋淋水，帮我洗洗头怎么样？”这已经是素蓥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好吧。”几个丫头勉强答应，算是成交了。

    13.6

    终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一扫之前路途奔波的辛劳和邋遢，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素蓥换上丫头们拿来的新衣，站在镜前端详自己。说实话，自打满清与朝鲜的战役打响，颠沛流离，邋遢不堪就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常态。素蓥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满人的旗装不同于韩服的宽大，腰身略紧，以显曲线婀娜。自己这身衣服虽不是量身定制，略微有些肥大，却依然难掩楚楚动人的风姿。浅蓝锦缎上点缀有青色竹叶刺绣，干净素雅。外套一件宝蓝织锦夹袄，白白的兔毛镶边既好看又煞是舒服。

    素蓥挑了支普通的白玉发簪，将未干透的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在脑后。面上半点脂粉未施，倒更是让那一头乌黑的发丝趁得越发肌肤胜雪。

    好一个美人呵，真真是比自己在天界时还要美上几分！只可惜命运多舛，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究竟会有多难熬——素蓥正对着镜子发呆，心下唏嘘时，房门被人忽的推开，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便大步走了进来。

    “王爷。”微微屈膝施了一礼，素蓥退步到一旁，心里虽有些怯然，不知道这个魔头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动作，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多尔衮望着面前的女子，竟有一瞬间的恍神，记忆仿佛穿梭回十几年前的那个仲夏，还是无忧少年的他初见大玉儿时的欢喜和迷恋，如今相同的感觉竟悄悄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发酵。

    这么些年，他大张旗鼓地娶妻纳妾，收集世间但凡有一丁点像大玉儿的美女，但形似神不似，终究是乏味的。

    可今天，面前这个叫洪素蓥的朝鲜女子，却让他找到了一丝丝当年见到心上人时的悸动。她的美，清雅出尘，比之大玉儿的明艳，倒也不逊分毫。最关键是她清澈眼眸中透出的一股自信，勇敢，不卑不亢——那是除了大玉儿之外，他从不曾从别的女人那里见识过的美。

    见大魔头半天没有动静，素蓥悄悄抬眼看去，撞上多尔衮一对深沉漆黑的眸子，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流转。说不上为何，素蓥只觉得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突然扼住了咽喉，心跳漏了一拍。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怎么竟从大魔头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柔情？

    “王爷，晚膳已经备好了，福晋们都在前厅候着呢，叫小的来通报一声，问问王爷今晚在何处用膳？”门外家奴的通传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略微尴尬的沉寂。

    “我就在这里用膳了，叫夫人们自便吧。本王有些累了，明日再见她们。”多尔衮说罢摘下头上的兽毛绒帽，大咧咧地一边坐下一边吩咐青花传膳。

    “今晚就由你伺候本王用膳了。”支走青花，多尔衮望向素蓥，漆黑如墨的眼底，有种莫名的情愫暗自翻涌。

    好吧，魔头就是魔头，果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素蓥只能恨恨地认命。

    而此刻，前厅堂屋里，八位穿戴隆重的旗装女子还在翘首企盼着她们数月不见的男人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