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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君安

    “总归,面上还是由他们自己去选。”

    魏霆语气淡淡说道。

    “若肯北上返乡,朝廷便会派兵士一路北上遣送,并重新划田,再免去一年口赋。”

    可瑞王觉得犯难:“那毕竟是北境大半田地一年的口赋……”

    魏霆欣然点头认同,又继续道:“北朔年年交的那点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确实该有个填补,倒也无妨,此番既是北方大族惹出的乱子,自然要由他们买这笔账。”

    瑞王一愣,对于魏霆所作打算,已然心中了悟。

    “北朔天寒地冻,荒漠多沙,无论开垦还是耕作,都是费时费力,本也指望不上北朔能收几个粮,倒是京畿寸土寸金,殿下说呢?”

    “……可话又说回来,正如你说的,便是布衣黔首,谁人不知靠京好?”

    兜兜转转一圈,瑞王又绕回了魏霆最初所言。

    “我朝以孝治国,百姓安土重迁,念祖恋乡,乡土情浓,轻易不肯别迁他处,稍稍施予好处,这点头脑还是有的,此间人生地不熟,说句不中听的,谁人愿意客死他乡?”

    “这说的倒甚是。”

    至此,二人意见达成一致,在宫门前各自告别奔离,扬长而去。

    见魏霆出来,商昆驾车靠过来,睨见魏霆脸色,心下暗暗吃惊,张了张嘴,半晌问不出一句话,最后才踌躇着吐出几个字来:“公子,你这是……”

    魏霆已觉辩得舌根发麻,急得额冒热汗,再同人说话便觉得心下乏力。

    魏霆摇摇头,低声长叹。

    瑞王行事,未免太嫩了。

    该大方时要斤斤计较,不该大方时偏又慷慨解囊。

    所谓仁政,仁亦有道,绝非是一厢情愿地把好处捧到百姓的跟前。

    说到底,百年前的圣贤出身落魄贵族,纵使落魄,亦生于长于贵族,所以他的仁政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不可避免地趋向以君王治民为根本。

    一句话,既没有本事把全天下的人送进学堂里读书明理,那就不要试图跟这些人讲什么圣贤的宏观远见,大多数平头百姓只看得见蝇头小利,近在眼前,而又唾手可得。

    说白了,都是些没混过官场、初出茅庐的读书人的通病,满心满腹圣贤书,张口闭口圣贤言。

    帝王之道,讲究的就是恩威并济,有失有得。

    否则,为何要尊帝,为何要撰法?

    纯凭一腔仁爱,收拢不住天下人的心,更实现不了先贤所求的天下大同。

    魏霆撩袍登上马车,犹自安坐下来,抬腕敛袖,正欲伸手抚平膝上衣袍轻浅的褶皱,忽而思及一事,微微倾身掀了门帘,正对上商昆投来的询问目光。

    魏霆略一沉默,才缓缓开口:“自上次一别,老太君的近况可好?”

    话音未落,便见商昆眸中神采稍黯,这一丝异样落在眼底,魏霆却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哀恸,还是松快。

    他好像总是这样,千错万错,百般的不是,若属前者,不够资格,若属后者,无情无义。

    魏霆自嘲笑笑,暗自竭力去释然。

    “……老太君到底是老了,尤其这两日事变多,听说人也越发的糊涂了。”

    岁岁年年终有限,素日沉稳如商昆,此刻亦像是普通人家的伤心少年。

    遥想当年,舞阳侯府的女君何氏,是何等的精明强干,巾帼不让须眉,长缨可缚苍龙,半点不夸张,若能多在沙场驰骋搏杀些年月,而非早早嫁人,追随于舞阳侯,不然便是对上今日的明钧大将军文清,也是丝毫不会逊色,一代女英杰,无人能出其右。

    于商昆而言,何氏女君是暮年美人,更是不朽英雄,是他自始至终敬重仰慕的前辈,如此传奇人物,也挨不过注定迟暮的命运。

    一切皆有日薄西山,一去不返的大限之日。

    魏霆抓着门帘的手指慢慢卸力,原本前倾的身子也缓缓回归原位,重新安坐下来。

    车中的人沉寂了良久。

    “既如此,那便再去见老太君一面吧。”

    他忽而这般说道,商昆闻言一愣。

    “好!”

    ……

    瑞王入主京城的消息传到河东青阳郡时,魏莘人正在宁隐寺内焚香祷告,为丈夫与父兄祈福。

    正殿堂中,正有沉香浮动,烟雾缭绕,一片苍白茫茫,愈显空旷静肃,高大的金身神像前,一身素袍的魏莘长跪于蒲团之上,双眸微阖,嘴唇轻轻翕动,双手合十,无声默念经文,神情虔诚安详,在她的身上,仁慈与庄严并存,观之可亲,却也仅可止步远观。

    突然,殿外传来雀跃的呼喊,冲破了堂中原有的肃穆。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殿下事成了!”

    魏莘慢慢睁开眼睛,入眼的便是宝相庄严,神情悲悯的观音大士神像,那细细的眼尾上挑,薄薄的唇角抿起,恰似微笑的神情模样。

    魏莘神色动容,呼吸发紧,当即深深俯下身去叩首,拜了三拜,口中念道:“信女无德,谢观音大士保佑。”

    三拜已过,魏莘缓缓起身,行至香案近前,挽起宽大的衣袖,伸手探入香篋中,摸出一把香丸,添在炉鼎中。

    “阿弥陀佛。”

    她如今怀着身孕,月份越发大了,行动亦不甚便利,却还是坚持着深深一躬。她坚信神明之说,心诚则灵。

    来传信的人跪在阶下,目光殷切,举头上望,竹音亦站在殿外,交叠在腰间的手似已无处安放,不自觉紧紧攥住袖角,大大的眼睛放出晶亮的光彩,本就凌厉上挑的眉尾高高扬起,当真称得上是神采飞扬。

    “竹音恭贺王妃荣登极位!”

    见竹音福身来贺,院中一众护卫仆从纷纷跪地,声势壮若山海,波涛雷动,地摧山摇:“恭贺王妃娘娘!”

    目光所至,跪了大片大片的人,无一不是俯首帖耳,唯她之命是从,魏莘讷讷向前行了几步,才想起唤众人平身。

    “都快起身吧……殿下,他可还好?”

    后面的那一句,她问的是那名风尘仆仆赶至,只为特地来向她报喜的人。

    “可有伤痛风寒?可会水土不服?可曾心忧劳累?可曾……”

    一连四声发问,魏莘面颊上已见滚滚清泪,哽咽不能语。

    此刻身处佛门净地,祈祷梵音琅琅入耳,为的是夫婿,求的是平安,祈的是祥瑞,堂堂王妃当众垂泪,这当中的担忧挂念之深,令那下属在心中深深感叹不已。

    他俯身颔首,毕恭毕敬拱手回道:“王妃娘娘不必挂念,殿下一切都好。”

    “那便好。”

    魏莘唇角上扬,反手抹去面上泪痕,竭力忍住喉咙中哽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平日里的声音,

    “我这里……也很好,让他莫要常常惦念家里。”

    “王妃娘娘放心,待殿下肃清周遭隐患残余,不日定当迎娘娘进京,入主长秋!”

    魏莘抚抚面庞,闻言,只是苦苦摇头,在她眼底,却忧色大过喜色。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平日千万劝着殿下,行事定仔细谨慎些,诸般事宜都应同人慢慢商量着来……”

    魏莘每每叮嘱一句,那下属便连连点头。

    “还有……”

    “王妃。”

    突然,竹音含笑打断她。

    魏莘一顿,扭头道:“怎么?”

    “王妃已在寺中礼佛满三日了,”竹音眨眨眼睛,显然意有所指,“今日可要打道回府?”

    “……得亏有你提醒我!”

    魏莘一时恍然:“对对,快些收拾行装下山,日子久了,珂儿总嚷着要父亲。”

    下属连忙应声:“正是正是,属下也好替殿下瞧瞧小公子。”

    魏莘出行并不讲究华奢,反而相当清简。

    两辆马车,一辆载人,另一辆载着一口红木大箱,随行的扈从与侍者统共不过二十余人。

    虽说行路有患,但轻装便行,确有轻便的好处,车队行得飞快,从宁隐寺到瑞王府门前,足有八里路,才堪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完了。

    “若无急事,莫要急着走,先用些热汤热饭。”

    魏莘腹中重量与日俱增,脚下行走稍不平缓些,便难免要人搀扶,她一面挽裙迈步上阶,一面拍拍竹音手背,示意后者下去准备。

    “府里为殿下备了些过冬的衣裳,京城冬日里干冷,可是不比咱们河东。”

    下属仍是有些拘谨:“王妃娘娘厚爱,属下心领谢过,汤饭就不必了。”

    “你们为不过寥寥数语四处奔走,身子又不是铁打的,都是血肉之躯,岂有不疲倦的道理?”魏莘翩翩绕过门后照壁,温言劝语,“无妨的,河东就是半个家,既回了家,求的不就是个慰贴舒心?”

    那下属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称是:“娘娘说得好!”

    他夸得赤诚,倒是个直快心肠,难得不带阿谀谄媚,瞧着莫名憨实,魏莘忍俊不禁,以袖掩唇轻笑。

    穿过两进院子,魏莘将将要迈入正堂,刚欲启唇柔声唤一声爱子,不成想,未见爱子其人,先闻爱子其声。

    “母亲,母亲,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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