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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本

    见状,魏霆默默止步、驻足,酝酿了良久,方才轻声唤了一句:“阿昆?”

    商昆霎时回神,心却仍旧难宁,他的焦灼就近在咫尺,魏霆自然瞧得出来,缘由却也无他。

    当日他下定决心,决定最后一次亲赴舞阳侯府。

    还是在那处潮气湿重的临水轩榭里,他看到那个一生精明强干的苍老女人,终于再也爬不起身来,终日缠绵病榻,似要溺毙在流水一般源源不断送至她病榻前的汤药中,喘一口气,少一口气,至少偶尔神智还算清明。

    很巧,他去那时,舞阳老太君尚在清醒时。

    既见了他,老太君总是不会多话,往往直截了当便问,只是此番魏霆颇解人意,不及她张口,便将近况一一细说与老太君听罢。

    说起旁的,她倒提不起兴趣,唯独谈及瑞王如今处事,她却少见地长长叹息一声。

    “河东呐……深居中土,尧舜禹乡,引注黄河水,耕耘黄土泥,养得一方好水土,只是甚少有接触中枢的机会,也仅此而已罢了啊。”

    “这些后人哪里能懂,分明都是福啊……”她叹而又叹,枯瘦的手臂禁不住重重捶榻,“不过娶了京城王侯女,瑞王便为其野心破土,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世间世人……总是何其糊涂!”

    魏霆默默听完,俯身上前,把手脚放轻,收走了榻前空了的三四只碗,随后跪地,朝榻上女人拜了三拜,九次叩首。

    “……安儿,是安儿吗?唉,我的安儿啊……”

    病榻上的人,名义上的长辈,她正深陷于恶疾桎梏,至情绪激越之处,这便精竭气散,头脑昏昏沉沉,目光迟滞,痴语不止,魏霆忽然觉得又可悲又可笑。

    缘尽于此,就算作告别吧。

    那日,是他最后一次行走在那间高宅阔院中,临门之际,他停在那副绘着东海仙松的照壁之后,徘徊面壁,欲行欲止。

    他记得自己抬头忘了许久的天,好空,好净,好清,让自己望干了泪眼,望尽了泪意。

    ……

    思绪渐渐收拢,魏霆不自觉竟也出了这许久的神,一主一仆,连走出甘泉宫都不知晓,如今一前一后回神,只是惘然盯着近在眼前,朱门大开的长秋宫。

    忽然,一人由近及远,宫衣迤逦,含笑探身前来。

    魏霆与商昆双双一怔,前者颔首致意,后者拱手行礼。

    “殷女官。”

    来人仪容相当得体,只是眼角眉梢已不复韶华颜色,贵在举手投足,进退自如。

    殷容回以一福,笑盈盈道:“娘娘欲往庭下赏秋,途径时瞧见了二位,便着奴婢来问问,为何过而不入?”

    “这……”

    魏霆尚在犹豫,斟酌措辞,面前的女官似已侦破他所思所想,翩然侧身相让,目光微垂,曼声道:“世子,长秋宫娘娘有请。”

    见状,魏霆目光微闪,便也不再踌躇,当即撩袍抬靴,迈入长秋宫大门。

    果如殷容所言,魏霆轻车熟路寻来时,王皇后正在庭下赏秋。

    皇后居所,自是雕梁画栋,飞檐反宇,庭中却植栽着一株近衰的树,枯藤蜿蜒,色寡叶稀,与此间桂殿兰宫格格不入,若非满地发腐的火红落花,当真辨不出这养的竟是一株石榴。

    乍一着眼,枯藤老树,残花败红,旁边却是一幅姜黄底色的曲裾裙面,密密匝匝绣满了梧桐枝,如同衰颓与荣丽,前者愈颓,后者愈丽。

    王皇后背身而立,正微微俯下身,指尖轻抚过摆在树下的一张藤椅,似已陷入思忆,对身后的动静浑然不觉。

    魏霆平心静气,端正见礼:“见过娘娘。”

    那正微微前倾的身影一顿,旋即回身来看。

    “辰安来了。”

    王皇后微微点头,却当先看向随在魏霆身后三步远的商昆,轻声询问道:“听闻舞阳老太君抱恙已久,可还好吗?”

    商昆望魏霆一眼,见后者沉默,便拱手躬身上前一步答话:“回皇后,如今派去侯府的医者,无论怎么施针,都保不住人了,老太君……也就是这两日光景了。”

    “真真是可惜了。”

    王皇后早有预料,心知如此,遂长叹一声,复转而问道:“甘泉宫眼下又如何?”

    话语落下良久,等来的是突兀却也合理的沉默。

    这一句,问的不知是何人,见魏霆仍旧不答,商昆便咬牙继续接下来。

    “听着咳声越发弱了,据御医所说,应是把肺腑咳坏了。”

    “竟是这样,”王皇后却浑然不觉伤怀似的,嗓音一如既往的雍容平稳,贵重天成,只是比起平素,从容的语速显得越发从容,“怕不也就是这两日光景了?”

    庭中再度缄默。

    凭目前医者的本事,时下之人一旦染上肺腑之疾,几乎药石无灵,只能慢慢耗尽心气,等待死亡。

    纵使御医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即使皇帝亦不见得有多例外。

    王皇后一垂首,细密的金流苏在鬓畔颤荡,极轻极微,如同她此刻难以被人察觉的失态,待再扬脸时,已然平复如初,音容款款。

    “本宫有个不情之请。”

    此次却是明确,她直直望向魏霆,

    “不敢,”魏霆眸光垂下,眼底一片平静,“臣愿闻其详。”

    “来日……本宫想去送他一程,以全了这段夫妻情分。”

    寥寥数语,她却咬得艰难困苦,仿佛字字涩口一般,只为求得此生再见那人一面。

    魏霆面色不改,只是躬身淡淡答道:“此为常情,理所应当,娘娘谈何不情之请。”

    “理所当然吗?”

    王皇后笑了笑,深深望着魏霆:“其实本宫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何笃定,他就是错的?”

    王皇后口中的“他”,所指何人,此时自是不言而喻。

    商昆闻言,觉出中宫隐有诘问之意,不由面色青青白白,目光一掠,方发觉女官殷容不知何时已然退出,他了连忙行礼致意,便径自回避开去。

    魏霆言行举止一派恭敬,回道:“圣上所思所想,自是无误,只是他的所做所为错了。”

    “哪怕抛开我……抛开广陵林氏一案来看,圣上也是错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很出乎王皇后的预料。

    “何以见得?”

    魏霆斟酌片刻,沉吟着道:“娘娘既出身陈阳王氏,想必兖州于娘娘而言自是分外熟悉的。”

    王皇后点点头,道:“不错。”

    “臣便以娘娘的家乡兖州为参照,兖州其下共设八郡,皆是人口大郡,再以八郡之首的山阳郡为例,山阳郡又下辖四县,而山阳郡境内,可堪真正大世家者,独陈阳王氏一家。”

    “敢问娘娘,倘若陈阳王氏开仓,倾尽全家,是否能供一县吃用一年,供四县吃用一月,供阖郡吃用一天?”

    王皇后想也不想便摇头,眼底亦随之漫上不解。

    “放眼整个兖州,这样的世家多了也凑不成双,”魏霆继续徐徐说道,“都道世家富庶殷实,倘若举世豪强三十一,皆被圣上逐一攻破,又能收回多少粮田?”

    农桑者,国之本也,王皇后虽为深宫妇人,到底也是国母襟怀,与养尊处优、只知享乐的普通后妃不可同一而论,是以魏霆略一点拨,她便能通晓其意。

    “按你的意思,此举……便如同开库赈灾,可解一时燃眉之急,时日一久,终归治标不治本,无论世家盘剥搜刮有无,百姓依旧困于饥厄?”

    “所以……根本在于粮地多少,而不在簪缨世家?”

    魏霆轻轻颔首应和:“娘娘高见。”

    王皇后如有所悟,喃喃自语着:“若粮食不够多,就需开垦更多的田,若要开荒,则需要更多农人出力,可人一多,粮食更加不够吃了……

    魏霆逐字逐句地听,愈听下去,愈发觉得眼前的妇人眼界实在难得,所谓一国之母,的确实至名归。

    “但这些民间桑稼之事,圣上身在高位,他不会看见。”

    “你说的在理,”王皇后只得苦笑,颔首认可,“不知要破这盘死局,可有真正的解法?”

    “要害在于,如何做到不开荒,不增户,也能产出足够的粮食。”

    王皇后一怔:“……兴水利?”

    “……娘娘说的是。”

    这回轮到魏霆一怔,“近年年情不好,北镇多旱,南乡多涝,储水灌溉的确重要。”

    谈及这些,魏霆眼底闪烁透出一些不同于往日淡漠情愫的异样光亮。

    “除此之外,还有农人使的器具,流传的技艺,适宜的农时,精择的良种,当然,包括打压各地盘踞的豪强世族,北境就是前车之鉴。”

    莫非北境秋收大乱,被他暗中加以利用,推波助澜,相助瑞王成事,又岂能顺风顺水,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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